“东家,这处罚,会不会太重了?”
陆元珍的话带上了几分漫不经心,目光在话音落下之际从宁亭钰的脸上转移到石冬玉身上,正好与对方突然抬起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不过一瞬间的对视,石冬玉便再次将脸低了下去,但如果陆元珍没有看错的话,刚刚石冬玉的确是惊讶有之,可也有骤然升起的恨意。
为什么?
陆元珍心中感知到的违和感越来越明显,却对缘由毫无头绪。
宁亭钰听到这话,突然意识到陆元珍初见时便露出端倪的胆怯又温柔的性子,登时觉得自己先前对这决断毫不掩饰的支持会不会在陆元珍眼中过于残忍了些。
“……当然。”宁亭钰拿起茶盏喝了一口,却没能尝出什么味道,只勉强遮掩了自己一刹那的心慌。
等茶盏落下之后,宁亭钰便又是那自认为沉着冷静的东家了。
“方大人,此举恐怕过于偏激。”宁亭钰摩挲着茶盏边缘,强忍着没有将心头的不情愿透露出来,而是尽力将这违心的话说得真切点。
“既然苏庆此举并没能成功,不如留下他的一条命,为圣上在河西的沟渠尽一份力。”
钱师爷听到这话,默默咋舌。
这宁公子果然是轻易不能得罪的。
这河西可是出了名的苦地,在一众流放之地中因死亡率最高,地势和环境最恶劣而闻名,不用说,这罪责落下来,那苏庆也不过是晚一步去见阎王罢了,说不得路上还需要受一番折磨。
但既然宁亭钰愿意让步了,方大人与钱师爷自然是齐声应下了,没了人命的官司,这案子就下降了一个等级,更没那么容易被官场上那群对家注意到,可以替换使用的罪名也多了不少。
“宁公子与陆娘子果然心善。既如此,等审问完苏庆,确认事实无误后,便派苏庆去河西为沟渠尽一份心意。若是他有了悔过之心,也不枉费宁公子和陆娘子为他求的情。”方大人拖着腔调慢慢说道。
虽说这苏庆不一定真的这般胆大到对他看好的人下手,但该说不说,方大人对苏庆这人也略有印象,只是这印象实在是糟糕,有这机会给锦泾镇清理掉一个隐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陆元珍见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便将这事敲定了,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说道。
“方大人,民女斗胆,还请大人仔细审问苏庆,确认真相后再来决定不迟。”
陆元珍说完,又朝为自己出头的宁亭钰笑了笑,轻声说道。
“谢谢宁公子相助。”
言语到底还是过于虚浮,陆元珍决定事后准备两份厚礼奉上。
虽说单看宁亭钰的装束和几次出面所出的大手笔,便能知晓他并不缺珍稀之物,但不缺归不缺,心意还是要送到的。
陆元珍心里下了决定,面上真切的笑意旋开,脸颊的酒窝盛着蜜似的,为这个笑容添上了一抹纯真烂漫的色彩。
宁亭钰只觉得心跳乱了一拍,双眼莫名觉得炙热,却舍不得移开视线。
“咳,这是自然。本官自然会查清楚原委。既不会冤枉任何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坏人。”
方大人拖着嗓音说了句场面话,直接将陆元珍的注意力拉了过去。
她面上的笑容有所收敛,视线落在了石冬玉身上,因为石冬玉的古怪而忽略了宁亭钰那一瞬间过于专注的目光。
既然作为被陷害的陆元珍提出好好审问犯人的请求,方大人和钱师爷自然是趁着这话下了台阶,借机结束了话题,尽快将人恭敬地送出门去。
毕竟他们请陆元珍过来,只是想确认一下是否有隐情,可没想将宁亭钰这尊大佛给请来。
怕只怕话题再延伸下去,宁亭钰会突然提出些刁难的问题和要求来,到时候事情不好收场就麻烦了。
陆元珍自然看出了方大人和钱师爷对宁亭钰的忌惮,见宁亭钰当真只是来为她出头的,并没有其他安排,因而也不再逗留下去,反而顺着钱师爷的话,哄着宁亭钰与她同行,一同离开了屋子。
只是陆元珍临走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跪坐在地上的石冬玉。
这会儿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宁亭钰和陆元珍身上,本该没人在意的石冬玉这时也按捺不住心中一再翻腾的情绪,抬起来头,迎着门外的光线,恍惚间看到了她期盼许久的未来。
陆元珍皱着眉头同宁亭钰一起走出了县衙,离开前石冬玉那一瞬间狂喜的模样让她心中的怀疑到达了顶峰。
因为思绪不受控制的漂浮,在宁亭钰停下脚步站在她面前时,陆元珍还差点无知无觉地撞上去。
“……抱歉,您刚刚说什么了吗?”
陆元珍见宁亭钰骤然变得严肃的模样,莫名有几分心虚。
虽说只要有了退堂时方大人的决断和钱师爷的态度在,这事情就算没有宁亭钰的帮助,定然也会给她一个满意的结果,但不得不承认,宁亭钰的存在的确是让这件事情的进度在短时间内横跨了数步。
而且细究起来,宁亭钰与她非亲非故,却愿意为她花时间在县衙里耗了这么长一段时间。
这份好意就足够陆元珍交下他这个朋友了,可她刚离开县衙因为心神不宁而对宁亭钰的话没了反应,好似有些太没良心了。
宁亭钰眉头蹙起,声音低沉,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我送你回去。”
陆元珍显然是在县衙里受了惊,这才如此神色恍惚。
根据宁亭钰的了解,陆元珍近来的运道可算不得平稳,他心中原本就摇摆不定是否要让安排在陆元珍身边的人撤离,如今却是有了决断。
即使有那群人明里暗里的保护,却还是让宵小之辈找到机会近了身。
要是将人撤离了……
宁亭钰即使只是想到这个可能性,都觉得思绪要被恐慌所掩埋了。
陆元珍听到这个毫无询问意味的决定,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反驳宁亭钰的意思。
他到底是出于好意。
陆元珍想着,跟在宁亭钰后头,往宁家马车的位置走去。
马车旁边早已围拢着一群人,一见到宁亭钰现身,当即结结实实地朝宁亭钰的方向行了礼。
其中一个矮个子冲上前来,眼里甚至有热泪在转悠。
“爷!您没事吧?!”
宁亭钰第一反应是去瞧陆元珍的神色,见她看起来只是有几分好奇,并未因为这表现夸张的仆人而露出好笑或鄙夷的情绪,当下放松下来,转而瞪了朱胜一眼。
“回去。”滚。
宁亭钰含蓄的话与毫不相符的瞪视终究是将话里的内涵送达,朱胜连忙收起那副夸张的做派,一抹眼睛,回身去将车凳放好。
“爷,我们快回去吧!回去用柚子叶好好洗洗。这县衙血气冲,晦气,下回还是不要来了。”
两次县衙之旅都让朱胜痛苦万分,人群的拥挤不仅仅带来了窒息的痛苦,还带来了脚面无情的踩踏,更有不知道从哪里伸出来的无数肘击和碰撞。
一场下来,浑身都疼得厉害,偏偏这次朱胜是同宁亭钰分开行动的。
等他跑回来找宁亭钰,却找不见人,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
“你当是我们来这里游玩的吗?”
还下次不要来了?
这是可以控制的事情吗?
宁亭钰往日里倒是并不觉得朱胜如何蠢笨,今日当真是被他这蹦出来的三言两语给蠢到了。
他再次看了陆元珍一眼,见她并没有觉得朱胜的话冒犯,悬着的心又悄然放下。
“小心台阶。”
宁亭钰先一步走到马车边上,动作自然地将朱胜遮挡得严严实实,话里带着难得的温和与柔情。
可惜,听到这话的人并没能品出话里的含义。
陆元珍轻声道了谢,先行上了马车。
“爷,您跟陆娘子说清楚了吗?她这就跟我们回去了吗?”
这进展会不会有点太快了啊?
朱胜从宁亭钰的后背探出头来,眼里是掩饰不住的好奇和探究。
宁亭钰皱眉回头,不客气地在他的头上重重敲了一下:“想什么呢?给我安静些。现在去绣合巷。”
宁亭钰难得觉得自己对身边的人太纵容了,这才没能在这种关键时刻撑起场面来,反而频频给他丢脸。
当然,宁亭钰绝对不认为自己是因为过于在意陆元珍的想法,这才风声鹤唳。
他不过是为了维持宁家在外的颜面罢了。
宁亭钰为自己的态度和做派找到了合理的解释,这才端正神情,露出他自认为最温和的模样,迈步上了马车。
在陆元珍面前坐下后,宁亭钰抬手敲了敲马车的车壁,没过多久,踢踏的马蹄声便隐约传来。
陆元珍看着县衙外徘徊不去的人群渐渐远去,思绪有片刻的游离,又很快回到了这宽敞的车厢里。
“这次多亏了宁公子的帮助。”陆元珍想了想,还是再次用道谢的话当了开场白,柔和的话语缓缓将心中的疑惑倒了出来,“只是,宁公子您怎么会去县衙呢?”
宁亭钰那会儿的现身实在是突然,陆元珍如今再回想,心中甚至有了个不恰当的猜测,好似宁亭钰就是专门为了她的事情而赶到般,在恰到好处的时间点出现,转眼间便将暴起的苏庆给制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