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雾的梦被快速推进,里面的一点一滴都随着太阳升起落下而往前赶,膨胀的记忆在大脑里来回冲撞,他脸上表情逐渐皱起来,身子也稍微抖着,看起来难受极了。
李医生看了眼漏斗里的沙子,只剩下还剩下一大半,看来这次进度比预想的要快。
她盯着玻璃那端的迟雾,视线冷静地在衡量着变数从何而来。
药。
迟雾少服了药。
李医生的指节敲击着座椅扶手。
一下。
两下。
三下。
他少服了几次?
两次或三次?
大概也只能少服用这么多次了。
看来他对药产生的抗性要比想象中强得多。
药对记忆的压制比原来小了不少。
李医生呼出口气。
看来又要调配新的药剂了。
李医生站起身,走到迟雾的房间,手里拿着那个铜质按铃。
她关上门,顺便反锁了一道,才靠着房门,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观察着房间中央的人儿。
迟雾的眉头越皱越紧,随着面部肌肉的拉扯,额头上伤口也被扯开,浅浅一层红从绷带下浮上来。
或许是被□□疼痛刺激,他的身体倏地剧烈地抖了下,就像被某种电击刺着了。
李医生思忖两秒,脑海里闪过无数种计划。
现在她的决策将影响她接下来的站队。
于南?
他没钱。
迟家?
骗了她。
李医生垂眸看着铜铃表面自己的倒影。
她的脸映在表面成了扭曲模糊的一团。
丑陋的。
像呲牙咧嘴的怪物。
那么,怪物会咬向谁呢。
良久,她才重新抬起眼,看向迟雾。
怪物能保持理智吗。
或许能,只有保持理智才能有足够的粮食。
李医生的手指按下铜铃。
“叮!”
这声如此清脆地在房间里回荡,如同古钟一遍遍被敲响。
迟雾扭曲的脸瞬间恢复平和,好像被人抽空了灵魂,彻底沦为无意识的提线木偶。
李医生缓慢走进,她蹲下身,那姿势有些像方才于南来看望迟雾的姿势,她在以他的视角看迟雾。
这个视角下的迟雾是什么样的呢?
明明近在咫尺,却以全白天花板为背景,仿佛悬浮在不可触及的天边,他就那样晕着,感受不到任何事物,如同与世界剥离开的天神,可他不慈悲,只是没有尽头的安静。
哪怕有只瘸腿流着血的鸟飞到肩头,他也不会给予任何回应,因为他被剥离了感官。
而被剥夺记忆其实与剥夺感官无异。
他一直是借着别人的记忆活着,如同寄居在别人体内的傀儡,感官都是别人的。
真可怜啊。
李医生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说迟雾还是于南,或许两者皆有。
但其实也没什么值得可怜的。
这是他们的选择不是吗。
老天只不过起到了个助推的作用。
李医生站起身,一只手插在兜里,居高临下地看着迟雾那低垂的脑袋,她低声开口道:“迟雾。”
而后,她停顿三秒。
就在她将要下达命令时,门被敲响了。
不急促,却很重的一声。
李医生笑了声,扭头看向房门。
老天来助推了?
还真是……..好时机啊。
于南面对紧锁的房门,几乎一瞬心脏都被攥起来,他不相信李医生,因为同样的出身,同样不堪的过去,他要知道这种人最擅长什么了——
他们最擅长给自己留条后路。
或许他该一直守在这儿的。
是李医生那尽心的推测让他降低了警惕心,又或许是他太过紧绷才丢失了应有的防备。
于南又敲了下门。
这次,他还扬声说:“李医生在里面吗?我给你买了热粥,要现在喝吗?一会儿可能就凉……..”
门开了。
李医生扫了眼他空着的手,挑了下眉。
于南的视线却直接从她身上错开,在罅隙里看了眼迟雾。
迟雾脸上一片平和,看不出什么端倪。
于南悬着的心稍微降了降,才调转视线看向李医生,他稍微笑了下,但笑不达眼底,主动说:“抱歉,粥被我吃完了。”
之后,他便直接推开门,从李医生身侧进了房间,他身上浓重的冷气也将李医生的皮肤刮划了遍,像他自己没来得及放出来的刀子。
李医生偏开身子,视线顺着于南往里一拐。
就看见。
于南又用那个姿势蹲到迟雾脚边,一只手抓着迟雾的手掌,拇指还在他手背上蹭了蹭。
像一只守着主人的忠犬。
可惜,这只犬类不太友善,过度狡诈。
李医生意味深长道:“进食速度过快会导致肠胃功能紊乱哦。”
于南头也不回道:“多谢关心,我会注意的。”
李医生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作何想法,一时竟就那样沉默地盯着半晌,直到于南扭头看她,她才露出抹挑不出错处的笑,温声说道:“他很快就会醒了。”
说罢,她直接转身离开,不给于南反应时间。
而于南则被这则消息砸得怔了两秒。
很快就醒了?
那醒来之后就全都记得了吗。
不记得怎么办。
记得了又要怎么办。
于南觉得被冻麻的身体迟迟无法回温。
他仰头看着迟雾的脸,良久,他伸出手托住迟雾的下巴,避免他长时间垂着头后醒来脊椎会难受。
于南就像被人钉在十字架上等待宣判刑罚的犯人。
太突然了。
突然的他还没来得及想好对策、想好该以何反应、姿态来面对迟雾。
于南的视线像黏在了迟雾的脸上。
他就那样盯着那双眉眼,舍不得挪开视线。
隔着道玻璃。
李医生观察着这两人,就像在观察某项令人感兴趣的实验数据。她又拿起了桌上那张老相片。
缓慢地,她把照片抬起来,覆盖住视野里玻璃那侧。
以前她也总蹲在妹妹脚边。
片刻后。
李医生放下照片,从口袋里拿出铜铃。
在这个房间里,摁响。
分明隔着道墙,可那头的迟雾就像听见什么声响般,眉头皱了下,而后缓慢舒展,与此同时,那双紧闭的眼也在逐渐睁开。
睫毛遮挡住视野。
明暗交替。
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
一切分明近在眼前,却恍惚着仿佛隔了好些年。
气味比其他东西更显奔涌进来。
迟雾闻到了很好味的味道,很熟悉的味道。
他转动眸子,看向脚边,就看见于南蹲在他脚边。
他又往上看了看,就看见了两人牵着的手。
迟雾嚅嗫了下嘴唇,但话还没出来,眼泪就先流出来了。
他回握住于南的手,攥紧,而后力气越来越大,就仿佛他力气再小一些,于南就要这么消失在他眼前了。
迟雾从椅子上起来,然后蹲下身,伸出另一只胳膊紧紧地搂住于南的腰,他把下巴压在于南的肩膀上。
迟雾的身体在抖。
于南彻底怔住。
这是他从未想过的迟雾会有的反应。
迟雾哽咽着说:“于南,我做了噩梦。”
“我梦到你死了,梦到你自杀了,警察给我打电话让我去领你的尸体,我好害怕好害怕,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要吓死了,还好,还好只是个噩梦。”
他的声音越来越抖,咬字也变得不再精准,甚至有些让人听不出字句本意。
于南呆愣地看着对面的白墙。
他不知道那头的李医生能否看见此刻情景,又能否听见。
他只知道——
这场治疗,好像出错了。
迟雾哭着哭着,就把脸往于南脸上蹭,也不管脸上糊着的眼泪,也不怕于南嫌弃。
他蹭着蹭着又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满脸控诉地看着于南,瘪着嘴像又要淌出更多眼泪。
于南这才想起伸手替他擦眼泪。
迟雾却一把抓住他的手,又把脸贴上去蹭了两番。
那黏糊样是迟雾从来没有过的。
因为什么。
因为错乱的记忆里,他死了吗。
于南怔怔地想,原来死了就能毫不费力地得到爱了。
那还真是,代价极大,又代价最小。
迟雾蹭来蹭去,又把于南紧紧抱在怀里,将脸埋在于南的颈窝深深吸了一口。
他闷声说:“于南,这梦太糟糕了,我要讨厌那些警察一辈子,在我梦里还要吓唬我,讨厌死了,当然,不会讨厌太久,毕竟以后可能还要报警求助,但也不会太喜欢,他们说你死了的时候声音冷冰冰的,他们都不可怜我。”
于南真的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就像那天街头,迟雾突如其来的一个拥抱一样。
一切都如梦境降临,荒唐又让人不舍。
迟雾也发现了,于南一直都没什么反应。
他抹了把眼泪,小心翼翼地擦掉于南脸上沾上去的那片眼泪,才慢慢凑近,在于南脸上亲了一下,说:“你不安慰我吗,于南,安慰安慰我吧,你告诉我你不会死的,你肯定比我活得长,舍不得死在我前面,好不好?”
一吻彻底将于南封印在那儿。
于南看着迟雾那无比熟悉,却又万分陌生的神情。
迟雾在向他索取爱。
强烈的、热烈的爱。
于南说:“好。”
他不管迟雾记忆是否错乱,至少他的记忆完好无损。
他答应的都会遵守。
他记得就好。
于南吞咽下不忍打破假象的私欲,他低声问:“迟雾,你现在都记得什么。”
迟雾愣了下,“我什么都记得啊。”
“我刚出院,化疗刚好,你还答应我,等你的脊柱彻底好了,我们就开车去看海,你不记得了?”
迟雾抬手挠了下脑袋,这一挠,他彻底僵住了。
哪来的头发???
我靠!!!!
迟雾两只手都摸上脑袋,摸到浓密的头发,他神情恍惚了一阵,才喃喃道:“怪不得做噩梦了,于南,你是不是在我睡着时候给我用什么强力增发的禁药了,好费脑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