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医生一手拿着记录本,看着坐在椅子上的迟雾,她紧锁眉头。
记忆错乱是她预想的结果。
这种方法也是最两全其美的方法。
无论迟家还是于南都能稍加拖延。
但现在看来,好像错乱的,有些偏离。
像是凭空创造了段记忆。
迟雾坐在椅子上,看着李医生,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看着李医生像看见鬼一样,眸底藏着不可忽视的错愕诧异。
李医生出声进行简单询问:“迟雾,你还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吗。”
但迟雾只是一个劲儿地盯着她,咽了下口水,又扭头看了眼于南。
片刻后,他才满脸怪异地四处打量了下,待看清房间布局后,他像泄力般朝椅子上一靠。
“梦还没停啊。”迟雾喃喃道。
听清他的话,李医生看向他的眸色加深。
预料之外的表现。
他怎么会认定是梦?
脑袋里凭空出现的记忆已经被他完全接受,彻底当作现实了吗?从而才将这个真正的世界拨乱到“梦”的定位上去。
李医生拿出仪器,打算对迟雾进行准确测量。
这种情况不是没发生过,但按理来说,有药物加成,还有潜意识的深化,这种凭空捏造记忆的可能性简直是万分之一。
这种发生概率极小却还是出现了的差错,就成了颗石头上的裂痕,而显然,现在的李医生对这道裂痕的来源极其感兴趣。
李医生拿着仪器缓慢靠近,而迟雾看着她的动作,竟直接站起身躲开了。
迟雾往于南身后躲了躲。
李医生停在原地,扭头看着他们。
这时的李医生反倒饶有兴趣地先观察起这两人之间的距离,用视线考究着迟雾心理层面与于南的距离。
真奇怪。
哪怕凭空捏造的记忆,最依赖的也还是同一个人。
无数遍记忆重组扭曲都压不下去的潜意识。
李医生稍微偏移视线,却和于南对视了。
于南始终在盯着她的表情,像是在以此判断迟雾的情况严不严重,她又要做些什么,对迟雾有害与否。
三人就这样僵持着。
直到迟雾伸出手臂,从背后抱住了于南的腰。
很用力,严丝合缝。
迟雾像是完全把李医生当成了隐形人,他把嘴凑到于南耳边,叫了声:“于南,梦里的你也还是这么瘦。”
于南低头看着腰前叠在一起的手掌,他也把手覆上去,如同捉住胡乱扑腾的鸟雀般。但他手搭上去那刻,迟雾就把手指翘起来,插进他指间。
十指紧扣。
“但还好体温没那么凉了。”迟雾小声嘀咕:“热的呢,真好。”
他嘀咕完才把下巴搭到于南肩膀上,抬眼看向李医生。
可触及那道视线时。
李医生发现,有什么东西变了。
迟雾盯着她的眼神如此冷淡,不掺杂任何情绪,仿佛随意地看着一堵没有丝毫存在感的白墙,是个死物。
好像比起她这个治疗病者的医师,他更在乎于南掌心的温度到底有多高,牵在手里有多舒服。
如果这是个梦。
他只在乎梦里的于南。
选择性冷漠。
而聚焦在李医生身上的视线像是不约而同地遵守着个定律。
迟雾看着她。
于南就挪开视线了。
李医生觉得此般情景,她反倒像是那个等待检查的病人,被视线轻慢地审视着。
检查器械拿在掌心,是凉的。
她不喜欢这种眼神。
李医生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格式化,甚至肉眼可见地变成了礼貌的假笑,是骨架子撑着皮囊。
“迟雾,过来检查。”李医生说。
迟雾却把脸别过去,贴着于南的后脖梗。
“做梦还要检查,还是李医生来检查,真讨厌,明明病已经好了。”
癌症好了,噩梦更是早就不再出现了。
迟雾太讨厌医生了。
仅有的记忆里大半都是治疗、治疗、治疗。
迟雾闷着声音说:“李医生,放过我吧,今年清明节我去给你烧纸行了吧。”
烧纸。
还真是脑子坏掉了。
李医生想。
但迟雾又补充了句:“我会给你妹妹也烧一份的。”
李医生脸上的假笑再也维持不住,就像是被人揪住了逆骨,瞬间全部表情都唰得落了下去,她用冷冰冰的视线死盯着迟雾的脑袋。
“迟雾,过来。”她命令道。
错乱的记忆就该纠正。
否则什么不该出现的情节都要被捏造出来,这个世界就真的完了。
随着她这一声落地,迟雾就觉得自己的脑袋里像是有一万根铁钉在来回横插,疼痛欲裂,他的手也开始细微地抖。
脑袋里只剩片无尽的空白。
视野成了模糊的条纹割裂。
一瞬间。
于南感觉到自己后背上的重量倏地增加。
迟雾瘫压着,全靠着他来支撑自己的站立。
于南冷声提醒:“李医生,他是个病人,记忆完全错乱了,他也认为我死了,甚至可能在他的世界里,全世界只有他一个活人。”
李医生并未理会他,只觑着迟雾。
迟雾的世界天旋地转,他想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抓着于南的手。
于南的手掌被他扣出一道见血的红印。
迟雾仅有的意识察觉到自己还在掐着于南的手时,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脱他,而后身体脱力地往后倾倒。
“啪!”
他砸到地上,后脑勺着地。
但这么一砸,随着真切疼痛的上涌,他的感知反倒回归了真实世界里来。
视野晃了几秒,便恢复原状。
靠。
梦里怎么也这么疼。
迟雾撑着脑袋,这次又摸到头上的绷带。
他手一顿。
好吧。
梦里也是个不大健全的废物。
看样子是脑袋坏了。
迟雾听见李医生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他深吸了口气,才坐起来,仰头看着被于南拦住的李医生,语气稍微有了点儿人情味,说:“抱歉李医生,我忘了你死的比较早,看来人死后不会在天堂地狱里团圆,否则你也不会不知道你妹妹的事。”
天知道他这是用了多大的努力,在医院里整天除了对着墙说话就是缠着于南,他的一切和世界正常社交的方式都用来绞尽脑汁地想怎么取悦于南了,冷不丁地进梦里和李医生这个早就死了的人说话,还真有点儿不习惯。
好歹让他出院之后多和正常社会接触两年,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说起话就舌头绊牙齿。
迟雾又想不明白。
李医生进他的梦干什么。
托梦告诉他照顾她妹妹?
未免有点儿太晚了,而且托梦怎么也该是找他哥吧。
毕竟李医生和他哥交情不错。
连李医生的葬礼都是他哥一手安排的。
总归不会是托梦来看看他现在做不做噩梦吧?
那也太奇怪了。
迟雾又有些遗憾地说:“原来人死后不能团聚啊,看来要惜命一点儿了,孤零零的太可怕了。”
他又往上看了看,看清李医生那冷漠的眼神,一时还觉得怪亲切的呢。
在医院里化疗,每天都在走廊里看着别人匆匆而过时随意扔过来的冷漠眼神,这才出院几天,就又在梦里带他回味了遍。
但好在,医院里也不是谁都冷漠。
于南就是热的。
暖呼呼的。
这下迟雾才想起正事。
他接那通电话到底是梦里还是现实?
于南的自杀是久违噩梦还是现实噩耗?
迟雾看了眼于南的背影。
梦里的于南一直都在,只要他睡觉就能见到,但现实的于南只有那一个,要是死了,他也没什么好活的了。
迟雾收回视线,手掌撑着地,站起身,而后目光在周围稍微转了圈,他快速锁定了一块墙。
就撞这儿吧。
然后他就毫不犹豫地跑过去。
在场另外两人还没反应过来。
就听见“砰!”的一声。
惨白墙壁上一行血往下淌。
迟雾成了被撞残的鸟,倒在了地板上。
好疼啊。
梦里怎么也这么疼啊。
醒了要于南哄哄。
剧烈的晕感侵蚀脑袋。
迟雾闭上了眼。
李医生看着躺在地上的人儿,又看了眼那如同凶案现场的墙壁,捏了捏手里的检查器械,一下子心里的气消了小半。
迟雾的脑袋坏的够彻底。
成了疯癫的精神病。
李医生这下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儿疼。
她看着于南朝迟雾跑过去的动作,真心实意地开口说了句:“如果有条件的话,建议你精进一下心理学。”
患者就该随身配备个医生。
否则,于南那条腿,早晚跑成风火轮。
李医生这儿常备些基础药品,给迟雾脑袋上的伤上了药,又简单包扎了下。
迟雾却彻底不省人事,成了被随意摆弄的提线木偶。
于南这次寸步不离地守着。
就仿佛刚才的错乱完全是李医生引发的一样,他始终紧盯着她的动作,甚至在她每次出手前都要问一句这是要做什么。
李医生不像治疗患者,像在带学生。
她对迟雾进行了简单检查,但到底人事昏迷的,只能进行些最基础的诊断。
得出来的结论是,看不出什么错处。
到底哪出了差错呢。
李医生等着迟雾醒来。
这一等。
就两个小时过去。
中途。
李医生接到了迟家的电话。
是迟母。
她询问了下情况,想亲自过来。
李医生随便找了个说辞给拂回去了。
之后,她没在办公室待着,而是选择和于南一起守在迟雾身旁。
但她不是出于什么好心或恶意。
她只是想起迟雾的话。
随着时间流逝,神经渐渐冷静,她也开始抽丝剥茧地分析迟雾醒来后说话时的字眼、神态、咬字。
看样子。
迟雾这重造的记忆是个完整的体系。
才会让迟雾从各方面的习惯都快速发生变化。
就像是个和社会剥离开的边缘人。
不对。
更精准形象地来说。
是条被拴在逼仄巷尾的狗。
每天只能看着行人从巷子外匆匆走过,所以它习以为常地漠视,但只有一个人能走进巷子里,所以它朝着这个人犬吠的时候都与面对别人时不尽相同。
而这条狗走不出小巷,却能看见巷口发生的一切事。
它记得每个死掉的人。
那在这个巷口,她又是因为什么死掉的呢?
李医生开始思索她在这个记忆体系内扮演什么角色。
应该与现实世界大差不差。
迟雾面对她的第一反应是条件反射的躲避。
之后才是漠视。
也就是说,他内心逃避的一面要大于冷漠的一面,因为恐惧占了上风。
为什么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