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冷瑟萧萧,风雨入窗,竹影摇曳。
乌迁推开房门,风裹挟着冷意,瞬间涌入室内,他高举灯笼,将屋里照亮得如同白昼,之后将那灯笼安置在一旁,脱去身上的黑色大氅,对着床榻方向喊了声,“徒弟啊。今天咋没来练功房,才刚有点起色,可不能懈怠。”
没有回答。
床榻上的人发丝凌乱,一双眼睛紧闭着,皮肤苍白,无一丝血色。
乌迁也没在意,去关了窗,坐在桌案前,给自己倒了杯冷茶,端着茶杯,悠悠地晃着,想起什么,说:“王上身体突然抱恙,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几日连朝政都无暇顾及,如今朝政都是萧将军与左丞相把持。”
末了,才像是不经意地提起:“那个左丞相,听说极受世子信任,这人虽有些能力,但过于阴险毒辣,害得朝中不少忠臣被罚,有去无回,可见其手段。”
还是毫无回应。
茶杯搁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乌迁拧着眉,走到床榻前,视线落在沈今生身上,乌黑的长发洒落在枕边,冰冷如玉的肌肤,苍白得吓人,嘴唇却红得诡异,放在被子外的手,青筋凸显,像要爬出来一般,他略微不可思议:“别是在玩装病这一招吧,为师可不会心疼你。”
在他的印象里,沈今生是个极其倔强的人,无论做什么事,都极有韧性,能持之以恒,能完成到尽善尽美,不容瑕疵。
如此苍白憔悴?
他没见过。
狐疑地打量了沈今生一番,然后俯身,想要探其鼻息,却不料指尖刚碰上去,沈今生便颤着睫羽,悠悠转醒。
“不是。”沈今生声音微弱,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被人下同心蛊。”
乌迁“唰”地收回手,瞪大了眼睛,视线落在她颈侧凸起的青筋上,语气都变了,“蛊?那种只有边陲之人才会养的东西?你怎么会碰到?”
同心蛊,是一种很诡异的蛊虫,它会寄居于人的心脏处,蔓延至人的大脑,让人神智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并定时发作,发作的时候,就像有万只蚂蚁在脑中撕咬、钻动,疼痛难忍。
如果被寄蛊者体质强悍,倒是有可能撑到蛊虫成熟,从体内取出,但如果被寄蛊者体质虚弱,则只能与蛊虫共生,直到被完全寄生,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沈今生紧抿着唇,目光颤着,不说话。
乌迁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谁给你下的?”
犹豫了下,沈今生咬紧牙关,竭力不让身体颤抖得那么明显,“萧欢颜。”
乌迁觉得这事有些棘手,毕竟他只是个护卫,没什么能力,哪怕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又能怎样?
想了想,他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只能去找夫人。”
沈今生别过脸,低声道:“就没有强行取蛊的法子了?”
乌迁忖道:“有是有,但极其危险,且不说你能不能承受住取蛊时的疼痛,单论这蛊虫,它本身就具有意识,它知道你在取它,会拼命反抗,甚至可能自毁,让你也受牵连。”
他补充:“强行取蛊,一般只有十成之一的成功率。”
气氛一下子沉闷下来。
窗外忽然响起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砸向窗户,而床榻上的沈今生明显颤了一下,呕出一口血来。
染红了她的衣襟,看起来触目惊心。
一股血腥味弥漫。
乌迁又惊又怒,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得叫沈今生先躺好,便急匆匆地推门,朝雨幕中走去。
——
主屋。
萧宁端坐于正上首,一身素白,墨发轻挽,斜斜地插着一支玉簪,垂眸执笔于宣纸上,面容在昏暗的灯光下,白得几近透明,鸦羽般的睫毛垂下来,半掩着眸眼,看起来极美,却也透着一种寂寥,冷清的,不容靠近的。
“夫人,夜深了,仔细伤着眼睛。”
阿商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又点燃一盏烛灯,屋里的光线顿时亮堂了不少。
萧宁头也没抬,“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已经子时了。”
闻言,她放下手中湖笔,揉了揉眉心,神色略显疲惫。
子时了,沈今生应该已经睡下了吧?
“夫人,乌护卫来了。”
门外传来通报声。
乌迁冒雨而来,径直进了主屋,朝萧宁行了个礼,声音铿锵:“夫人。沈今生突发恶疾,恐与萧二小姐有关,属下未敢擅自处理,特来请夫人定夺。”
萧宁眼眸微抬,半晌,才道:“乌护卫这是什么意思?”
乌迁拧着眉,回道:“沈今生中了同心蛊,夫人可知道这种蛊虫?”
萧宁微怔。
蛊,她自然是知道的。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在一些偏远地区,常有精通制蛊的人,他们会捉一些毒虫,精心饲养,制出各种诡异的蛊,卖给那些达官显贵,谋得钱财。
同心蛊,她也曾在一本游记上见过记载,这种蛊虫,会寄居于人的心脏处,顺着人的心血管游走,直至人的大脑,令人神智产生混乱,恍惚,癫狂,直到寄蛊者被完全寄生,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可她却不觉得萧欢颜会做出这种事,她一向娇纵,天真,哪怕耍耍手段,也不过是些小打小闹。
蛊虫这种东西,未免太骇人了一些。
略一思索,她问:“会不会弄错了?”
乌迁“唰”地单膝跪地,言辞恳切:“夫人,事关重大,属下绝对不敢疏忽,同心蛊这种诡异之物,连属下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若非沈今生突然发疾,属下也无从查证。”
听罢,萧宁隐隐有些不安,敛下眼中的波澜,双手下意识地在书案下摩挲,被养尊处优的手,骨节纤细,只是苍白了一些,她的语气有了几分波动:“这事非同小可,待我问过欢颜,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乌迁闻言,神色难看得紧:“夫人这是何意?那沈今生她——”
“乌护卫。”阿商轻喝一声,声音中透着警告的意味,“还轮不到你在这里放肆,王府的规矩,你忘了吗?”
她虽气势汹汹,但心里也慌。
万一沈今生真的把她抖出来了,免不了被萧宁一番责罚,指不定还要被赶出府。
看来,沈今生只指认了萧欢颜,又或者在沈今生的眼里,朝云这个蠢货根本做不出这种事,只是被无辜的牵连罢了,完全不能拿她来当替罪羊。
乌迁只得悻悻闭嘴,作为下人,他自然不能在这里对主子的决定说三道四。
萧宁轻叹了口气,挥挥手,叫阿商去备车马。
她要去将军府。
——
深夜,风雨未停。
沈今生又发了疾,整个人神志不清,脸白得吓人,她颤抖着摸出怀中的玉佩,紧紧攥着,用力地掐进掌心,疼意袭上心头,却抵不过心中的万分之一。
她真的好恨。
恨萧欢颜,恨自己,恨这世道的不公。
凭什么她们可以活得那么肆意,那么自在,那么无拘无束?
凭什么她就必须被局限在这狭小的一方天地?就必须被所有人牵着鼻子走?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
乌迁一身湿透,坐在榻边,盯着床上那人,白衣墨发,半阖合着眼,长而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唇色殷红如血,衬着那张清隽瘦削的脸,愈发显得冰肌玉骨,看上去,竟有几分不可描述的凄艳。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沈今生的时候,脑海中一闪而过漂亮二字,随后便觉不妥,一个男人,用漂亮二字来形容,似乎,不太贴切,但又找不到更贴切的词,最后只能归咎于沈今生的气质,话不多,不喜言辞,站在那里的时候,给人一种谪仙的感觉。
其实得知沈今生是女人后,他并不觉得意外,反而,是庆幸,他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欢喜。
她是个女人,却有着比男人还要俊美的长相,有着令人无法小觑的胆量和见识,有着不输男人的气魄和胸怀,这种女人,打着灯笼都找不到。
所以,当她站在他面前,说出“那就请师父成全”这几个字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原因有很多。
想帮她,想见她,想……让她离开萧宁,但最最重要的一条,是他想见到她穿女装的样子。
他想看到,她作为一个女人,完完全全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鬼使神差地,他俯下身来,抬手抚上沈今生的脸。
那双微微颤动的唇,太过赤诚,太过诱人。
“你想做什么?”不知道何时醒来的沈今生忽然出声,恰好与他四目相对,那双丹凤眼毫不掩饰,露出厌恶之色。
乌迁回过神,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越界了,咳了两声,假装若无其事地退开:“你发了疾,需要好好休息,我今晚守在这里,以免外人闯入。”
沈今生淡淡道:“多谢。不过,你守在这里,我又怎么休息?”
她就差直接开口赶人了,可乌迁没什么眼力见儿,还不知死活地说了句:“要是没有我救你,说不定你早死了,何必这么防备我?”
“是吗?”沈今生唇边扯出一个古怪的笑,“你是来救我的吗?一个亲手将我绑到这里的男人,又有什么资格说‘救’字?”
事实是什么呢?
她沈今生,如今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奴,一个卑贱的仆,一个任人欺凌的物件,连自己的命都做不了主,这一切都拜他所赐。
他又怎能凭借所谓的“救”字,在她面前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还想用道貌岸然来伪善肮脏龌龊的心思?
“今晚我会守在这里,不让人打扰你,你好好休息,别想其他的。”事到如今,乌迁也索性把话说开,“不管以前我们是什么关系,从今以后,我只把你当徒弟。”
仅此而已。
说完,他毫不犹豫地转身,不再看沈今生,坐在桌边。
床幔被风吹动,一偏一斜,露出沈今生半张无悲无喜的脸,她道:“那不如让夫人来守着我。”
话里带刺,乌迁没有接,只当没听见。
再说下去,便没完没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