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内。
宋景熙拦住一位正碎步跑过去的宫女,问道:“请问,现下是怎样的情况?”
小宫女不认识他,看他又没穿着官袍,本来不打算回答他,但又一眼看见他背后站着那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左相,于是停步下来,气喘吁吁地回答道:“邸下、世子邸下他还在宫里乱跑,内禁卫们都没能捉住他,他还提着几颗、几颗人头呢!邸下他现在是见人就杀!”
“他现在在哪里?”
“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总之不会离东宫殿太远的,尚宫娘娘们都叫我们躲远些......”
宋景熙心底一沉,提着人头,见人就杀?
要不是小宫女说的是世子,宋景熙一定会以为宫里闯进了什么杀人魔头。
他当机立断,扭头问韩时元:“东宫殿在哪?”
韩时元道:“右转,离此处不远。”
宋景熙立即向右边小路走去,并道:“他大概是疯了,连内禁卫都截不下他的话......”
韩时元深以为然:“他的确是疯了。”
宋景熙抬头看他:“事发之前,他有没有什么异样之处?”
韩时元一五一十地将事发经过平铺直叙出来,宋景熙听了,一边快步沿路走,一边沉吟片刻,而后喃喃道:“到底是什么使他变成这样?”
韩时元耸耸肩:“不过是他自己罢了。”
“真的只有他自己吗?”宋景熙皱起眉头:“可是我觉得......!”
“放开我!放开我!你们这群畜生,都他妈的一群该死的畜生!你们都该死!”
一声扯破嗓子的怒骂从左前方传来,两人立刻抬头看去,但那里并没有人影,只有声音。
大概是人都被殿阁挡住了,待两人沿着小路转到殿阁前方,终于看见了人影。
一群内禁卫,以及一个被押住了胳膊的,拼命挣扎的...李澄。
他被三个内禁卫合力擒住,而旁边还围了一圈内禁卫。其中一个还站在李澄面前,抹了抹下巴,嘶了一声:“世子邸下,你简直是属下捉过的第一人了,这么难抓,暴徒一个,偏偏我还不敢伤到你!”
李澄叫道:“操!狗崽子,放开我!我是世子!我是世子!你们敢这么对我,你们都他妈死定了!”
郑禹原正苦着脸心道:“奶奶的毁容了”,听了李澄这话,再抹了下下巴上的伤口,把血抹尽了,苦着脸,嘿了一声:“世子?哪有这样乱杀人的世子的。”
旁边一个内禁卫低头咳了一声,算是提醒了下郑禹原。
郑禹原也意识到宫里说话是得谨慎的,他可不能再吃这样的亏了,于是继续苦着脸,道:“得,世子捉到了,带去给主上吧!”说着,他挥挥手,转头。
李澄本来还在癫狂地叫骂,忽然,他的叫骂声止住了。
郑禹原刚走出没几步,忽然,他的脚步也定住了。
“宋景熙!”郑禹原眼睛瞪得像牛眼,自打宋景熙回来之后,他也不是第一次见到宋景熙了,但还是高兴地差点蹦起来,然而看到宋景熙身旁的韩时元,又耷拉起来,慢吞吞地走过去,问宋景熙:“你怎么也来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不是瞟一眼韩时元,那意思很明显了,他想问的是:“你怎么和他一起来了?!”
宋景熙笑道:“来看你差事办得如何。”
韩时元笑了声:“看来是办得不错了。”
郑禹原如同见了鬼一般:“是、是吗,呵呵......”
“你脸上的伤......”宋景熙刚关切一句,就见后面和郑禹原同级的内禁卫已经驾着李澄过来了。
他自然是不免看了一眼李澄,然而却看到李澄那如毒蛇一般充斥着怨恨、嫉妒、狂怒的眼神,迟疑了一瞬,收回视线,正待重新关心郑禹原,郑禹原却已经朝那两名内禁卫打了下手势,再冲宋景熙眨了一只眼:“交差去了,回头见!”
两日后,正午。
“真的吗?世子杀了那么多人,居然没有去向主上请罪?”
“是啊!我一直守在这,根本没见世子出去过一次,你说奇怪不奇怪,偏偏主上那边......好像也没有责罚的意思!没见到传旨的人来让世子脱衣待罪呀!”
“不可能吧!我听说死了两个德高望重的大臣呢,都是主上的心腹,主上怎么会不责罚呢?”
“听说不是主上不想管,而是......”
一名内官正在和东宫殿的尚宫正躲在角落议论着,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已经走来了一人。
“世子邸下在殿中?”
“啊!”
“呀!”
内官和尚宫双双惊叫一声,如同魂灵出了窍一般,霎时吓得六神无主。宋景熙并非有意恐吓,只是以此警告他们不要再多舌,于是缓和语气再问了一遍:“世子邸下是否在殿中?”
尚宫差点跪下了,立刻回答道:“是!邸下正、正在殿中!”
“多谢。”宋景熙抛下一句话,便扭头往东宫正殿走去。
东宫殿内几乎没有几个掌灯的人了,即便是在这正午也显得如此昏暗不堪。
连掌门的也没有。
宋景熙独自推开几扇门,当他来到最后一扇门时,却兀的定住了。
他几不可察地叹息一声,然后下定决心般缓缓推开门。
一间不大不小的屋子内,李澄就坐在正中间,离宋景熙有二三十尺远。
李澄只略微抬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
宋景熙心知自己应该走进去,于是向前走了二三步,这时,李澄忽然道:“你早变了。”
宋景熙停下脚步。
“邸下,是你变了。”
李澄玩弄着一只瓷杯:“我变了吗?”
宋景熙不语。
“你们都觉得我变了。”李澄抬眼:“他们把我捉到父王面前的时候,你知道父王说了什么吗?他病得不轻,也气得不轻,狠狠骂了我几句,然后说,说我变了,说我不是从前那个勤奋谨慎的睿南君,不是了。”
“我什么时候变了?我从来没变,一直都是这样。”
“我随便他骂,他自己把自己气得要死了,莫名其妙咳出血来,忽然倒向一边去了。我是不是还得感谢他气晕了?这样他就不会立刻下旨把我给废了。”
“明明......”李澄像是在喃喃自语:“明明是你们变了。以前都很爱的,为什么变了?以前都很好的,为什么变了?以前都很纵容的,为什么变了?”
宋景熙向前走了一步。
突然,李澄抬头猛喝道:“你说,你们都他妈的为什么变了!?”
宋景熙怔道:“邸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
“砰”地一声,李澄暴怒而起,将手中的白瓷茶杯甩向前方。瓷杯擦过宋景熙的肩膀,剧烈一声摔碎在门框上。
“就是我想的那样,是你们他妈的都变了!”李澄愤怒不已。
眼见李澄狂症再犯,对着这样的李澄讲理是绝对行不通的,宋景熙只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你说的对,邸下,是我们变了,我们都变了。”
李澄肩膀剧烈上下浮动着,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缓下来。半晌过后,他又突然露出可惜的表情:“好好的茶杯,就这么碎了。”接着,他坐了下来,轻轻地抓起桌上另一只茶杯,看着这独个的茶杯,神色越发可惜:“明明是一对的,怎么有一个碎掉了?”
宋景熙欲言又止,悄悄走近了一步。
李澄很敏锐地察觉到宋景熙的接近,于是抬头道:“真可惜。”
到底在可惜什么?
宋景熙不明白,更不明白为什么李澄的情绪可以如此剧变。
“本来是打算,最后和你喝一杯的。”李澄沮丧地道。
“最后?”宋景熙觉得有些怪异。
“是啊。”李澄打开一旁的箱子,从里面拿出一个被他藏着的水壶来,然后看着宋景熙,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诡异的表情:“我没有酒,只有水。你就当它是酒吧。反正,酒和它尝起来,都是一样的。”
“这是什么?”
“这是泡过毒草株的水。”
宋景熙惊骇不已:“毒水?邸下,你不会想......”
“不要揣测我的心思。”李澄阴恻恻地道:“你最好不要再擅自说话了,我问你,你只需要点头,只要回应我!”
宋景熙试图劝解:“邸下,扔了那瓶酒,不要做傻事!”
李澄叱道:“点头!”
宋景熙迟疑半晌,心想看来只能想想别的办法,只好顺从李澄的意思,点了一下头。
李澄再次露出那诡异的表情:“是这样的,我觉得我会被杀掉。”
“父王晕过去了,可是他没有死,他没有死,他就会让我死,他不会留我。”
“废了我,然后再杀了我。”李澄道:“你觉得他会这么做吗?”
宋景熙再度摇了摇头。
就现在来分析的话,他真心觉得不会。然而李澄对这一答案十分不满意,举起那水壶,平静地道:“宋景熙,你应该点头。”
宋景熙选择沉默。
“你一个人过来的?”
宋景熙点头。
“有人跟着你吗?”
宋景熙摇头。
李澄正在倒酒,听到回答,顿住了:“我说过,点头。不要违背我。”
宋景熙唉声叹气地点了一下脑袋。
“你觉得我会怕死吗?”
思考半瞬,宋景熙点了点头。
他倒是想摇头,因为他觉得李澄并不怕死,但鉴于李澄总让他点头,还是遵循这一规则好了。
他得找个机会,夺了李澄手上那壶毒酒。这样想着,他又悄无声息地走近了一步。
李澄对宋景熙的答案没有表达,而是继续下一个问题,他已经倒毕一杯水,并且将这装满了水的瓷杯举了起来,笑容满面,问道:”宋景熙,你呢?怕不怕死?”
没等宋景熙回答,他临时改了问题:“你不怕死,是不是?”
宋景熙依然点了一下头。
李澄笑得粲然:“那就好。这杯酒,你喝下吧。”
“......”宋景熙诧异不已,愣了片刻才终于开口说话:“邸下,你想杀了我?”
原来,他理解错了,那毒酒不是李澄给自己喝的,而是给他喝的?
李澄将酒杯猛地捶在桌上,酒水撒了满手,他愤怒道:“不要违背我!”
宋景熙感到有些心寒:“邸下,你真的要杀了我?”
李澄理所当然道:“我是世子,没人可以违背我的意思。”见宋景熙始终没有动作,便不停催促道:“你再不喝,就快要来不及了,快喝!”
此时宋景熙已然走到李澄面前,他心情复杂地接过酒杯,盯着李澄,将毒酒送到了嘴边。
李澄皱起一只眉,着急道:“快喝啊!”
宋景熙忽然道:“邸下,你泡的什么毒株?”
李澄没料想到宋景熙会这么问,表情僵硬道:“为什么问这个?”
宋景熙叹息一声:“不同的毒株喝下之后毒发的时间不同,我只是想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死罢了。”
“......钩吻。”李澄道。
“钩吻根部?”
“别再问了!”李澄大叫道:“不管了......你先喝!快点喝啊!”
宋景熙神色间闪过一丝复杂,他深深地看了李澄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仰头将水喝了下去。
喝完,回味了一番。
......
......果然是水。
完全的,彻底的,普通的水。
他方才接过这杯水就闻了半晌,完全没闻到任何味道,就是普通的水,无色无味。
他怀疑这根本不是毒水,李澄根本没有下毒,于是故意诈了李澄一道,如果真是泡了钩吻根茎的水,那水闻起来应该有轻微的异味才对。
要问他怎么知道的?那得感谢存善堂的补习老师洪英了。
李澄没有识出他的诈,反而为了让他尽快喝下而骗他。
所以,李澄根本没有下毒。
这就是一碗普通得再不能普通的白水。
非要说有什么别的味道的话,宋景熙大概喝出了一丝苦涩吧。
“邸下,我喝完了。”
李澄大抵是高兴的,终于露出了一个有模有样的笑容,眼睛也弯弯的,笑得十分开朗。
“太好了。”他说。
说着,他喉间鼓动了一下,然后毫无征兆地吐出一口血来。
“啊。”他望着手中那滩发黑的血,摇头苦笑道:“时间到了。”
宋景熙震惊不已,但这滩发黑的血让他好似也明白了什么,诧异道:“你喝毒药了?!邸下!”
李澄脱力地向后倒去,一屁股瘫倒在墙边,鼻子里也溢出血来,他仰起脑袋,道:“这很奇怪吗?我迟早会死的。”
“不会!你本来不会死的!”宋景熙抓起他的手臂,将两指搭在脉处:“根本没人是世子的最优选,主上怎会废了你?又怎会杀了你!你明明、明明是个什么都要争一争的性子,没了性命,你争的一切都没用了,明明性命最重要,明明活着才是最值得争一争的,你为什么不争了?!”
“你现在不说我争得不折手段了?”李澄歪着头道:“所有人都说我不折手段,你也说过...你说过吗?不记得了,你也说过的。”
宋景熙一怔。
“你也挺不折手段的,哥,为了让我活下来,你也不指责我了。”
“你还记得吗,之前,我们每次见面,你无一不是在指责我。”
“你指责我,我为此难受过,我为我的行为反思过。我翻来覆去想了很久,也不明白,我到底哪里错了?”李澄含着血咬牙道:“我哪里错了!?”
“我只是,想要得到我本来就该有的东西。难道我配不上这身衮服吗?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我什么都敢做,谁挡了我的路,我就杀了谁。我什么都愿意做,给最厌恶的人让路,娶根本不爱的人,甚至还要受人控制,我什么都做了,还不够吗?!”
“没有人尊重我,那我就走上他们不得不尊重我的位置,没有受过君王教育,那我就日夜勤学,告诉他们我不差劲!除了我,谁还配得上这身衣服!?让那些老儒生们去骂吧,我一点也不在乎我的名声,我只要看得见握的着的东西。哪个办成大事的人没有遭受过骂名的??那些痛斥我的人......看见他们不认可我却不得不向我低头的样子,那就是我走到这一步的意义!我只在乎我得到了多少,只在乎我手上实实在在的权。”
宋景熙凝视着他:“你不能靠伤害他人来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你杀害了无辜的人,用血淋淋的人命来换取你想要的权和势,你本可以不这么做。”
“你的意思是,我做错了?”
“是的。”宋景熙深吸一口气:“你做错了,从一开始你就做错了。是你的欲念毁了你。”
“我错了吗?到了现在,才说我做错了吗?”李澄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是愤怒:“我努力了这么久,到如今才说我做错了?!”
他大吼大叫起来,不顾自己到底吐出了多少血,一边吐血,一边咆哮。
为了坐上这个位置,他连手上的血都已经分不清是谁的了。他连未出世的侄儿都敢杀,他连妻子都敢杀,他连师傅都敢杀。他杀了那么多人,只是为了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到了今天这一步,却说,他做错了?
“谁都不能废了我,我永远都是这个国家的世子,谁也杀不了我,只有我自己能杀了自己。”
说完,李澄硬生生将口中一大股血咽了回去,然而这吞下去的血却和他喉间要吐出的血互相冲撞,让他差点被自己的血淹死,也彻底没了力气,瘫回墙边,已是半死不活。
宋景熙紧紧蹙眉看着这一幕,放开李澄的手臂,任其垂在地上。
反正,李澄的脉已经是死脉了。
过了半晌,宋景熙以为李澄已经没气了,正待试探李澄的气息,李澄却突然抬手捉住了他的手腕,一张嘴,流了一下巴血:“哥。”
“如果你非要认为我一直在做错事的话,那...让我死之前,做一件对的事吧。你凑近点.....”
宋景熙犹豫一番,凑近了些。
李澄没力气抬头,断断续续地道:“我死了,士林那些老贼必、必然怀疑你,你刺杀世子之嫌,不、不要怕。”
宋景熙睁大眼睛。
他方才完全没想到这一层,世子死的时候,只有他在场,他初回官场就招致许多不满,若是被人抓住这等把柄,就算有人保他,也相当难缠。
“你真、真的怕啊......”李澄吃吃笑起来:“我杀了沈、沈同庆,瑞泉君肯定要...报复我,把我的死...嫁祸给他就、就好了,我有、有证据,你去书库...左边第七架,第二十四本...击蒙要诀......务必......拿...........”
“这怎能行?诬陷实在......邸下!”宋景熙拍了拍李澄:“邸下!别闭眼!”
“我的...国葬...你要...参加......”他彻底闭上眼睛:“哭、哭......”
哭什么?
他没说完,渐渐没了气息。
宋景熙垂首平息了许久,才站起来。
不知走了多久,他才走出东宫殿。
周围的人渐渐围上来。
有人惊恐不已:“大人,你怎么身上染血了!”
血?
宋景熙被太阳晒得晃了晃神。
他吃力地说道:“世子......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