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几日后,连续数日没有召开朝会的王上依然没有上朝,而是改为召见了世子的侍讲师傅。
因为这位侍讲师傅已经连续求见多日了。
侍讲师傅跪在殿中,不为别的,竟然只是为了......辞职!
王上已经只能依靠在椅子上了,听了侍讲师傅的请辞,有气无力地只问了一句:“为什么?”
侍讲师傅不敢抬头:“臣实在是担不起教导世子邸下的职责,还请主上......”
“为什么?”王上打断他,再重复了一遍。
侍讲师傅咬了咬牙,明白王上到底在问他什么,于是只好道:“臣......教不起这样的世子!”
王上打量了他一眼,眼中没有质问和愤怒。
侍讲师傅把头低得更低了,但声音却高亢起来:“就算是天底下最有学问、最有道德的人来教,也绝不能将世子邸下教成材的,主上!”说到这,侍讲师傅似乎有些哽咽。
王上将头仰靠在御座的靠背上,疲倦不已:“连你也终于这么对寡人说了。”
侍讲师傅张了张嘴:“臣......”
王上道:“你也觉得寡人立错人了,是不是?”
侍讲师傅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开玩笑,他心底拼命点着头,恨不得大叫起来:是的,主上,您就是立错了人,睿南君他本来就不该当世子!没有人比他当得更差劲了!
他更想咆哮,有这样的世子,这样的继承人,国家迟早会被造没的!
王上心寒道:“他从前是个勤奋的孩子。尚未当上世子时便勤奋不已,当上世子的那两年分明更甚,不是么。”
侍讲师傅欲哭无泪:“是这样没错,可是主上,世子他本就天资不足,即便再勤奋,又如何能补拙呢?更何况邸下他......实在是心术不正,性格又暴戾乖张,不为仁君,本就...本就不该成为世子啊......”
顿时觉得更加疲累,样了扬手,示意侍讲师傅推下。侍讲师傅愣怔了一瞬,明白这是辞职失败了,只能咬咬牙继续干这个苦差事下去。
他心里霎时一片凄凉苦楚无比,难道自己只能靠三尺白绫来明了自己的志了吗?
可是那样的话......
三日后,黄昏降至,世子侍讲院。
世子已经罢课好多时日了,今日突然召开经筵,侍讲院众臣也是诧异无比。世子能缺席,他们可不敢,只能按世子的意思老老实实参加经筵。
一个时辰过后......
议题给出,世子也已经回答完毕,几位坐在最前的侍讲官却面面相觑,迟迟没有给出评价。
这怎么评?世子的回答简直不可理喻!
简直和圣人之言完全违背!
简直不是个正人君子该说出口的话!
这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嘛!
这几位侍讲官面前各摆着四个牌子,每个牌子上都写着不同的字,分别是“通”,“粗”,“略”,“不”,以此来表示对世子回答的评价高低。他们简直不知道自己面前这代表最高评价的“通”字木牌已经多久没有被推出去了。
按理,他们是该把代表最差评价的木牌推出去的,可他们根本不敢这么做!
就怕这位素以脾气不佳而著名的世子邸下怒火爆发!
侍讲官们欲哭无泪,主上啊,你究竟是怎么生出位如此难伺候的主的!
一直顶着世子的目光,侍讲师傅也有些受不了了,只好硬着头皮,手指颤颤巍巍地摸向中间的“粗”字木牌。
然而,他还没将木牌拿起来,另一旁的左议政韩时元就已经将代表最低评价的“不”字木牌推了出去。
侍讲师傅犹豫了一下,左相这人平常就没给过好评价,不是“略”就是“不”,简直从来没给过世子邸下一点好面子。扪心自问,他也想给个“不”字评价,可他作为世子的师傅,又不得不考虑世子的面子,于是还是缓缓将“粗”字木牌推了出去。
另外几个侍讲官见状,也毫不犹豫地推出了“略”字木牌。
折中啊折中。
这就叫文人的大智慧,谁也不得罪!
出乎意料地,李澄竟是微微一笑。
侍讲师傅正待松一口气,却不料听见那阴森至极的一句话:“为什么?”
“你们说,为君之厚,为人之德,说君主或霸主若是没有比天还高的德行,没有比地还广德胸怀,那么终将失去人心,大业将败。这些话,简直可笑极了。”
“为什么我费尽心思地说出了那么多大逆不道,和那群圣人之言完全违背的话,你们却好像听不见一样,还违背本心给了我不错的评价?”
侍讲师傅冷汗直流。
“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不少人反对我坐上世子这个位置,更在暗中议论我这个世子,说我天资不足,即便再勤奋,也不配为君!”说到这,李澄毒蛇一般的目光扫向了面前一群侍讲官们。
侍讲官们心中骇然不已,其中要数谁再惊骇,谁最害怕,自然是侍讲师傅无疑。
这话...这话......可不就是那日他同主上私下谈话时说的吗!
可是、可是世子是如何知晓的??
李澄缓缓站了起来,面上竟然有些许扭曲之意:“我废寝忘食,日夜学习,从不敢懈怠一分一毫,就是为了让你们这群老学究满意,就是为了告诉你们,除了我,没人坐得上这个位置,没人比我更配得上这个位置!”
“可是你们,竟然说我天资不足?我再怎么努力,都是白费?”李澄快步走到侍讲师傅面前,面容已经完全扭曲,他咬牙切齿起来:“既然怎么做你们都不满意,那我就告诉你们,你们怎么样才会让我满意!”
“也告诉你们,违抗我的下场!”
说罢,他一把将侍讲师傅抓了起来,然后往经筵厅下拽去。侍讲师傅被他拽得根本走不动道,众人也诧异极了,纷纷从座位上离开,犹犹豫豫地试图去解救侍讲师傅。
他们真不该犹豫的,因为他们低估了李澄现在究竟有多癫狂。
下一刻,几乎是一瞬间,李澄拔出经筵厅下侍卫腰侧的刀,然后毫不犹豫地、手起刀落,砍掉了侍讲师傅的头颅!
侍讲师傅还来不及惨叫,头颅就已经落地,骨碌碌地滚远,而那自碗口大般的血色颈部间喷涌而出的鲜血,更是霎时喷溅而出,洒了侍卫和李澄一身。
李澄脸上沾了热的血,血在他脸上冷掉,他狂笑起来,好像报了大仇一般,宛如从地狱里爬出来的索命鬼一般可怖。
侍讲官们早已混乱成一团,迅速朝另一边涌出去。可李澄也没多笑几声,当即举刀抹了那被抢刀的侍卫的脖子,然后脚步飞快地朝侍讲官们冲去。
他略过独自一人坐在地上的韩时元,目标似乎不是他。
他的目标是刚刚跑下阶梯的沈提学!
沈提学害怕不已,而且还是跑在最前面的一批,他刚庆幸自己跑得快,而且确信自己和李澄没有多大的仇,自己可没有在主上面前说世子的什么坏话!然而刚庆幸没几秒,跟着他一起逃跑的一名侍讲官就露出惊恐的眼神,惊声道:“啊...啊!沈提学,他、他过来了!”
沈提学下意识地回头看,正好对上李澄那双要命的目光,瞬间吓得六神无主,脚上抹油一般,立刻开溜。
只可惜,老腿一把,人群又迅速挤上来推搡,沈提学根本没有跑出去多远。
只差了几丈,真的只差了几丈,他就逃出那道开着的门了!
然而,一股几乎要让他窒息的手抓住了他的后领,然后大力拖离了那扇门!
已经有官员从那扇门逃出去了,他们无一不是回头看见了被抓住的沈提学惊恐无比的神情,然而,他们无力帮忙。
沈提学放声大叫:“救、救命!”
他感到脖子一痛。
视线天旋地转,然后重重地抖颤了一下。
随即,眼前那些人不再逃窜,风不再吹拂,树叶不再摇摆。一切都定格了。
李澄癫狂地割下沈提学的头颅,然后提在手中摇晃,看着视他如洪水猛兽一般拼命逃离的官员,笑得乐不可支起来。
“下场...哈哈哈......下场,下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转过身,看见面前一个持刀侍卫正在小心翼翼地走来,接着,他还看见了已经站起来的左相。
左相表情冷淡,似乎并不在意。
真可恶啊...真讨厌啊......
怎么能这么冷静呢?
李澄眼底再度被怒火所占据,他上前抓住侍卫,不顾侍卫的求饶,然后找了个角度,提刀一划,捅入了恐惧嚎叫的侍卫的腹部。
他面色狰狞地将刀转了一圈,然后猛地抽出刀——鲜血迸溅出来。
撒了左相的黑色官袍一身。
让李澄失望的却是,左相并没有低头看一眼官袍,而是直视着他。
在韩时元的视角里,李澄满脸鲜血,实在是......
“太肮脏了,擦一擦吧。”韩时元如是说道。
李澄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韩时元。那眼眸中分明没有什么情绪,却让他活活解读出了蔑视。
不可以!
谁都不可以这么看着我!谁都不可以蔑视我!谁都不能!
李澄大叫一声,然后举起沾满了鲜血的长刀——
......
夜色中,宋景熙正躺在榻上,他没睡,一直睁着眼。
一片悄无声息的黑暗当中,窗棂外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微弱的火光也跃入了眼眶。
宋景熙坐了起来。
房门推开,脚步声继续走近,火光却留在了外面。
很快,宋景熙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当中。
他心下一软,正打算道:“总算回来了”,却敏锐地察觉到韩时元没有穿着外袍。
“你的外袍呢?”
“脏了。”韩时元闷声道。
“官袍还能脏了?怎么弄的。”宋景熙轻声笑起来。
“宫里出事了。”
宋景熙有些诧异:“出事了?”
“嗯,世子杀人了。”韩时元道:“他在经筵上动手,杀了四个人。”
宋景熙差点没控制住声音:“杀人?你没事吧?!”
韩时元微微摇了摇头:“我好得很。他怎么伤得到我?”
“这倒是。”宋景熙冷静下来,却依旧担忧不已:“他怎么会突然杀人?不行,这觉我看是不必睡了,老师那边知道了没?”
韩时元点点头:“知道得很快,已经进宫了。”
宋景熙道:“走,我们也进宫一趟。”说着,立刻就要从榻上离开,韩时元不轻不重地拉了他衣袖一把,欲言又止,终是没说什么,老老实实跟着宋景熙去换衣裳。
宋景熙从架上取下自己的外袍,迅速穿上,回头道:“藏原君?”
韩时元面色一紧,不适应宋景熙这么叫他。
宋景熙哈哈一笑:“你的官袍脏了,穿不得,那就只能穿你那藏原君的宗室外袍了。”说罢,衣柜中翻箱倒柜一番,找出了那件红紫色外袍,递给韩时元:“快穿上。”
韩时元无奈道:“是。”
整装完毕,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