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扇台。
看起来寂静的样子,实际上前厅和正厅都灯火通明着。宋景熙照例和前厅的代理官员打了个招呼,便直奔正厅。他和韩时元刚走进去,便见李珘此刻正埋头在书案里,正在奋笔疾书着,似乎忙得不可开交。
一见来人,李珘像是见到了救命稻草,朝两人挥手催促:“可算等到你了,快过来!”
宋景熙刚走过去,李珘便直切主题地道:“你先前在服丧,不知道我们查案的情况,情况尤其复杂,我现在简单地和你捋一捋。我们将金哲抓来之后,上下拷问,他很快就吐露了消息,不仅承认了的确有收受贿赂的罪行,也承认了那解忧草是他几年前贩卖的东西......”
金哲的侄婿朴范,曾经也是个正常人,还算得上半个人物。其人除了好色好酒,还好各处游贾,觉得海东到处都是生意,所以常常边游玩边找各种机会做生意,要说朴范此人的确还是有能力,在他的经营下,金家曾经衰落的祖产金氏药铺居然重振门楣了。彼时金哲正走在升官仕途上,便因此将金氏药铺全权交给这个侄婿打理。
大概在三年前,金哲的侄婿朴范去了一个名为东郡的沿海城邑。在东郡,朴范遇上了一位姓赵的男子,赵姓男子是东郡郡守的儿子,平日游手好闲,和朴范有着一样的爱好,好色好酒好玩。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恨见晚,很快就称兄道弟起来。就在某一日,两人都喝酒喝到十分尽兴之时,赵姓男子忽然神秘兮兮地告诉朴范,他有一物,可让人忘却身心痛苦,达到极乐之境。赵姓男子高兴地说:“这东西我从不轻易告诉别人,连家里伺候我的奴仆都不知道它。但如果是朴兄的话,你我这样投缘,像是上辈子的亲兄弟一样,不让你体会体会这种奇妙之物,实在是弟弟我的不是啊!”
朴范看着赵姓男子用指甲划开这个长相奇怪的植株,看着长得黑紫黑紫的叶肉里流出来乳白色的液体,看着赵姓男子将汁液滴入酒里请他品尝。虽然有些犹豫,但终究是好酒上了头,冲掉了理智,端起杯子闷了一口。很快,他就知道了在这玩意面前,酒色算个什么东西。
自此以后,朴范便对赵姓男子口中的这一名为“解忧草”的东西彻底着了迷。与此同时,朴范的经商头脑又开始旋转了,这等人间至妙,若能售卖出去,岂不是赚翻天?有了解忧草,他一定能成为海东第一商人!
可是无论朴范怎么劝说,赵姓男子都不为所动,最后甚至翻脸要让人赶走朴范。朴范一咬牙,做了个违背商人原则的事——虽然他很少遵守。
他不再提合作售卖解忧草的事,而是在赵姓男子面前讨好卖乖,两人终于回到相谈甚欢的时候,朴范趁机将赵姓男子灌醉,然后将他房间里藏着的解忧草全部卷走,赶夜逃回汉阳,并将这一番奇遇说与了大舅子金哲。
金哲了解侄婿比他还贪财好色,坏点子很多,办坏了事情的次数也是不少。所以尽管朴范如何吹嘘解忧草的奇效,金哲也并不亲自尝试,但之后不久,在见识到朴范被刮伤,一服用解忧草便完全丢失了疼痛的感觉之后,金哲也意识到解忧草的确是个能赚钱的好东西。
病痛病痛,做医药生意的最明白了,对很多病人来说,病不可怕,可怕的是痛,痛到不欲生。有了能丢失痛觉的东西,天下人一定会趋之若鹜的。
金哲决定试点销售。但他不敢在金氏药铺公开售卖,毕竟这解忧草是朴范偷来的,来路不正,要是东郡郡守找上门来砸招牌,那还是不太好。恰逢金氏药铺与存善堂交易第十年,金哲脑袋一转,决定趁着十周年这个名义给存善堂赠送两三株,他知道洪医官一定会先试药,不会贸然用在病人身上,届时他就能知道这解忧草除了“镇痛”以外,究竟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风险了。
金哲做好了赵家人可能会来兴师问罪的准备,但没想到比赵家人先找上门来的是存善堂的洪医官,面对洪医官的质疑,“这东西是哪来的?”金哲只好临时编了个前因,好歹是将人送走了。也正是通过洪医官,金哲才知道这解忧草不是只有奇妙的一面,身有病痛之人服用后,短暂一时内能起到镇痛的作用,但一旦尝过之后,就不能断绝,想断掉,那就必须承受成倍的痛苦。如此一来,解忧草的功效就完全违背了金哲的初衷了,他看上的就是镇痛的效果,如果还会导致痛苦成倍的话,那些买了他药的人只会冲过来砸了他的招牌。
当然了,金哲承认了,自己不是没想过,既然断掉解忧草会加深痛苦,那么只要一直服用就不会了,更何况解忧草还会让服用之人上瘾,即便是只尝了一滴,也会欲罢不能,那这解忧草简直就是源源不断的生金泉,服用了解忧草的人都会成为金氏药铺的回头客。但金哲放弃了售卖解忧草的想法,因为他发现侄婿失踪了,不久后,赵家人找上了门。
原来赵家人真没有那么容易拿捏,早就在算计着金哲和朴范了。朴范从赵家长子房里偷走的解忧草被他毫无节制地服用干净后,整日心神恍惚间,忽然收到了东郡来的传信,信上赵家人称明白解忧草有多迷人,因此他们不计前嫌,希望继续和朴范做做酒友,一同体会解忧草的美妙。朴范没禁得住诱惑,满脑子只想着解忧草,没有解忧草,他的生活就宛如地狱一般,一被赵家人诱惑,便当即瞒着金哲去了东郡。
在东郡,赵家人果然不计前嫌,还大方地让朴范品尝混入解忧草汁液的美酒。朴范成日飘飘欲仙,乐不思家,以为自己交到了挚友,对赵家感激涕零,但他忘了,一切都已经在暗中标好了代价,在赵家人有意的诱导下,朴范说出了自己和大舅子金哲的许多秘密,原来他和金哲收受的贿赂还真不少,还雇凶杀过人!
赵家人掌控了金家的秘密,朴范失去了价值,赵家人放纵其服用过量的解忧草。第二天再推开房门时,朴范已经成了癫狂的疯子。除了喊着要喝酒,什么都不会说了——在赵郡守和赵家长子的暗语里,喝酒就意味着服用解忧草。
金哲在得知侄婿的遭遇后,更因自己身家性命的把柄握在赵家人手中,因此不得不向赵家人保证销毁手中的解忧草残本,并永生永世不再提及。但金哲没有将自己给过存善堂解忧草的事情说出来,所幸,存善堂也一直沉寂着。不过让金哲感到奇怪的是,本以为赵家人会藉此威胁利用他,结果并没有,反而是赵家人给了他一大笔钱,在此之后,赵家人便和金哲断了往来。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金哲更没想到,就是当时他的大意之举,替赵家人放过了存善堂,才让事情终于暴露了出来。
还没经历多少折磨,金哲便将他所知道的这些事情全盘托出。问起赵家人,他却只记得一个女人的模样。
正是这个女人,三年前找上了他,威胁他,还给了他一大笔钱。
这个女人是赵郡守的夫人。
曳扇台坐下有个地牢。地牢有两个入口,一个在曳扇台,一个在隔壁义禁府。不过在地牢里,曳扇台主的权力变得无限大,连义禁府最高长官判事想要进入也需要得到台主首肯。押在地牢里的犯人,台主想怎么审,除了国君,谁都干涉不了。金哲和朴范在地牢里待了才不过几天,从金哲招供那一刻,李珘便派密使去东郡将赵家人全部抓了过来。
宋景熙不由得看向脚下。
李珘道:“金哲、朴范、和赵郡守,还有他几个小老婆和儿子,一共八人,都在地牢里。至于家仆,似乎并未参与到此案当中,对解忧草是毫不知情,因此只关押在隔壁义禁府。赵郡守这些人,从抓到他们开始,我们就一直在审了,而且没让义禁府插手。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不认为废世子案是赵家人的手笔,或者说,赵家人只是被利用的一个关节。”
“我们溯源了赵郡守的籍贯,发现赵家祖祖辈辈都只是扎根在东郡一处小港村里的平民人家,赵郡守的父亲靠给出海经商的商人倒卖海产为生,一辈子都干着这个经营,这位老人只有一个儿子,就是赵郡守,而且还是个读书人,立志要考取功名,考进汉阳,兴旺家门,不过直到二十多岁也依旧榜上无名。后来,也就是在废世子案的几年后,赵郡守忽然高中,此后更是平步青云,如今达到这个境地,也的确算是逆天改命,飞黄腾达了。”
宋景熙听得十分认真,并且听懂了,于是道:“这么说来,的确不太可能是赵家人的手笔,废世子案时,赵郡守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头百姓,绝对没有那个能力买通宫人打通关节来害您,但他很可能参与了废世子案?并且因为参与了,所以才得到了飞黄腾达的机会?”
李珘鼓掌道:“正是正是。所以我们对于赵家人的审讯,重点就在于让赵家人吐出背后的真凶——我们称之为‘黑手’的人,这位黑手到底是谁?但审讯的结果就是毫无结果。因为在赵家,除了家仆,姓赵的全都被解忧草摧残惨了,景熙你见过朴范,知道朴范是个什么疯模样,听不懂话说不清话,地牢里抓进来的赵家人也一样,居然都沾染上了解忧草,而且看状况,可能已经有很多年了,如今离了解忧草,全都已经疯了,如何审都审不出来,完全是废人了。”
宋景熙感到很惊讶:“全部??居然不是只有赵家长子在服用吗?既然如此,那同样服用了解忧草的赵郡守还能将东郡管理下来?”
韩时元道:“那个女人,赵郡守的夫人。据赵家家仆所说,无论是官衙还是宅中事务,一直都是郡守夫人在打理。”
李珘点头道:“这是个很有能力的女人。而且更加奇怪的是,赵家家仆虽然只有那么几个,但都是住在赵家伺候的,然而他们居然完全不知道解忧草的事情,只是觉得赵家人除了有些时候行为略显离奇以外,绝大多数时候都很正常。如果硬要说哪个赵家人没让他们觉得奇怪的,就只有郡守夫人。我们对比了她和赵郡守呈交过的册薄,两者字迹一致,在其它公文上也出现了大量她的私家字迹,这也就说明赵家是由她来辅助赵郡守的衙门事务。所以我们推测,郡守夫人应当是赵家人里唯一一位没有服用解忧草之人。”
宋景熙更疑惑了:“推测?她不在这里吗?”说着,他指了指脚下的地牢。
韩时元摇头道:“不在,密使们去捉人的时候,不慎让她逃跑了,至今还未能找到。”
李珘露出一点后悔的神色,道:“哎哟,早知道就派里时元领头去了,我就说那女人有手段吧,居然能逃得过我那么多得力干将的搜捕。到现在为止,都已经往东郡派了一批又一批,就为了抓她,还没抓到!也不知道派到东郡去的孩子们什么时候才传得来好消息唉......”
宋景熙道:“为什么不派时元去?”
李珘变得严肃起来,道:“我们遇上了一点别的事情,很重要,而这件事暂且比捉那个女人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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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黑手其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