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曳扇台——
李珘重重地咳了一声,终于将韩时元咳回神了。
李珘拎起纸张吹了一下未干的墨迹,瞥向韩时元道:“又想他了?”
正在检阅书架的韩时元身形一顿,淡声道:“既然您知道,何必打趣我。”
李珘吹胡子道:“臭小子!他才离开多久,工作就这么不上心了,不是发呆就是在沉思。”
韩时元道:“二十八日。”
“......”李珘咬了咬笔杆。
韩时元安静看起书来,过了会,他似乎是听到了什么,便朝窗外看去,细密的雨丝落在庭院中。
他再次道:“下雨了。”
李珘朝外看了一眼,又盯着韩时元看了一眼,韩时元依旧在看书,神态很沉稳,似乎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下雨了,但......
李珘嘿嘿一笑,随即衣袖一挥,拍拍腿,大方道:“入宫的宗亲今日就该被放出来了,这雨怕是要下大,你带把伞,去接他去吧。淋病了不好。”
......
离开闹市后,宋景熙走在寂静的街坊里,没有人打扰他,现在该办的事情可算办了,他也终于不用那么愁眉不展了,总算有自己想一想的时间了。想一想他做的梦。
几天前在王宫里,他梦到六年前在眉寿山的事,倒不像是梦,根本就是将他那一次的经历完完全全复映在了他眼前,只不过并不完整。
在河滩边醒来之后,自己很快便被家人找到,不过在返城的路途上又晕了过去,而且一晕就是好几天。再醒来的时候,听说眉寿山的大火被一场连夜的暴雨浇灭了,真是一场奇迹。
又听说,那位“三叔”活了下来,并且告知汉阳禁火司是有一伙人故意放火,这才造成了这场劫难。后来查清了,就是五个愤世嫉俗的附近村民因曾在寺中许愿而心愿不成,不满于光隐寺,这才迁怒于整座眉寿山。其中三个都在山火中一并死了,剩下两个苟活的被抓了起来,凌迟处死,脑袋现在还挂在城门口。
话又说回来,宋景熙自从府里醒来之后,一直吵着闹着要上山找人。家人都以为他是想像旁人一样,上山找找亲朋好友的尸身,但他们这位小儿子能在眉寿山有什么亲朋好友?于是纷纷认为他是在山火里被吓到了,所以轮流看守着关在府里,不让出去。
彼时,官衙也已经派人找过了,算上上山寻尸的百姓,一共找到三十四具尸体。
然而,向官府报案的、官府记载在册的眉寿山失踪人数是五十七人。
宋景熙被长兄推着出去看了,每具尸体都被烧成黑色,除了能辨认出是个人以外,根本辨认不清这一具是谁,那一具又是谁。这还只是没被烧成灰烬的,那些凭空消失的人,怕是早已与眉寿山融为一体了。如果想凭每个人都随身携带的腰牌来认尸的话,平民百姓的腰牌都是木制的,早就一样烧成炭了。
只有李珘好辩认,哪具尸体身上有象牙腰牌,哪具尸体就是他。
这三十四具尸体都是木制腰牌,或者没有。
认得出来的家属领着尸体走,认不出来的也胡乱领了一具走,没被领走的,就由官衙负责安葬了。
不久后,不少执着于上山寻尸的人声称自己看见了冤魂,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据说只要碰见了这些鬼魂,鬼魂们就不会让上山之人出去。上山之人迷路了,一直绕啊绕啊绕,最后活活把自己绕死。起初,大家都觉得传言罢了,都是害怕在作祟,结果不久后真的有名男子悄悄进山后消失了,好多天过后,被人找到的时候,人已经没了,从山崖上摔下来的,胸膛朝着地面,五官却朝着天上,四肢都摔断了,一派扭曲之相,表情惊恐,瞪着眼睛,死状可怖。之后,由于害怕眉寿山上冤魂太多,草木长不起来,又是行巫又是降神,请神来送魂走,兴师动众大半个月,等巫女宣布魂灵都安息后,整座眉寿山便被封锁了起来,不允许任何人进入。
在山火刚开始蔓延时选择下山而幸存下来的僧人们在封山前回到眉寿山,找出了部分压在寺庙废墟下的僧众尸身并安葬。他们原本打算先清理光隐寺的残骸,再重建起光隐寺,然而清理残骸的打算都还没开始施行,眉寿山就恰好被封山了。不过这没拦住宋景熙,等撞出来的皮肉伤好了,等撞裂的骨头愈合了,宋景熙又上山寻人了,而且就是从光隐寺开始找,因此,宋景熙偷偷上山回到光隐寺的时候,在光隐寺的废墟里找了很久,没有结果。满山遍野都没有新的尸身了。
他没气馁,继续找。第一次,草皮开始露新尖,他没找到;第二次,树枝开始露新芽,他没找到;第三次,湖泊开始结冰,河水断流了,他没找到;第四次,冰和雪开始融化了,他没找到。后来,还是没找到。
在被发现几次后,汉阳人都开始传了:那个宋参判的小儿子,整天疯疯癫癫的样子,学也不上了,就知道在山上晃荡,念叨着找人啊什么的,是不是被吓疯了啊!
就连郑禹原和沈本庭都来问他,是不是被吓到了?
好吧,宋景熙承认自己是有点执着,但真的不至于到疯疯癫癫的程度。对于谣言,宋景熙本来对此毫不在意,家里人再怎么说,他也要坚持上山找人。直到有一天,母亲差点跪下来求他不要再这样了。
之后,宋景熙决定做个正常人。
当了几年正常人了,他本来都要相信人真的死了,接受大家口中的无人生还。现在,那两个让他“不正常”的人又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了??说真的,一时之间,他都知不道到底哪个更难让他接受。哪一个情况,他都难受至极。
怎么没死,怎么活下来的,怎么不告诉他。
他真的想不到。
天色越来越暗了。
刚走出闹市没多久,头顶乌云密布的天穹轰隆了一声。
宋景熙感觉有一滴雨滴到了脸上,冰冰凉凉的。他伸手抹了一下,不知为何,这滴雨水好像凉到心里去了,竟然让他不禁打了个寒颤。他凝视着指尖上擦去的水渍默默无言。很快又有几滴雨落在手背上。
几道雷从耳边炸响。
行人都朝天上的裂痕看去,然后继续走自己的路,只是无声无息加快了脚步。
其实心里都在叹,这是要下暴雨啊。
宋景熙也加快脚步赶路,往曳扇台的方向去。一边拿手挡着额,一边内心祈愿自己在赶到时不要淋湿得太狼狈。
不过,暴雨往往是不给面子的,老天爷说要下盆雨浇死人就绝对不会手轻。这不,还没走出百步,雨点就打得他无所适从了,衣摆湿了,帽冠也湿了。滴滴雨珠绵绵不绝地从圆形帽檐边落下来,在他眼前形成一道透明的雨帘。要不是脑袋凉凉的,宋景熙肯定会觉得这雨帘很美。
现在他有点后悔方才没先回闹市买把伞了,否则不会只能跟着其他一样没伞的路人一起躲在别人屋檐下了。他将帽绳解开,将黑笠取了下来,一只手拎着帽檐抖了抖,一只手摸了摸脑袋,出乎意料,居然没怎么被雨打湿,原来脑袋凉凉的是他的错觉。
正送了一口气,忽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竟是站在一旁和他一样躲在这户人家檐下躲雨的男子,男子手里握着一只帕子,朝他“哎呀”了一声:“公子要是不嫌弃的话,就拿这帕子擦一擦吧。帽子都是水的话戴着会不舒服的啊。”
宋景熙一愣:“这......”他话未说完,男子已经将帕子丢到他手中的黑笠上了。
宋景熙哭笑不得,急忙拿起帕子,这帕子干干净净的,正中绣着一朵绽放的紫色花朵,一看便是位心灵手巧的女子绣出来的。他忽然便不好意思拿帕子擦黑笠了,但男子看着,也不好辜负这位大哥的心意,便只好缓缓捏着帕子擦拭黑笠,感激地道:“多谢。”
男子道:“哎呀不用谢的啦,随手帮个忙,佛祖保佑咯!”
佛祖保佑?这个口头话,宋景熙觉得怪熟悉的,这下想起来信佛的祖母几年前还在世的时候,就爱说“佛祖保佑,功德圆满”诸类的话。于是笑道:“大哥信佛?”
男子摆手道:“不是!是我老婆信佛哦!她正有着身子,让我在外面多做点好事,好给孩子攒攒福气,让孩子平平安安地生出来。我本来是不信佛的嘛,但我们上一个孩子没能生下来,后来天天求神拜佛的,现在好不容易才有的嘞,不信也得信嘛!”
宋景熙由衷地祝福道:“大哥人这么好,肯定攒了很多功德了,一定会母子平安的。”
男子道:“谢谢!唉,说起来,真是辛苦我老婆了,现在下这么大的雨,还要辛苦她给我送伞来。不过等她月份再大点,我就享不到这福气了,不能再劳烦她了嘞。”
男子说这话时,脸色喜洋洋的,又有一丝骄傲。宋景熙心里感叹,这大哥和妻子感情真好,少见。他默默地擦完黑笠了,将帕子拧干了,还给男子,再次道:“多谢大哥。”
男子道:“不谢不谢。”接着大抵是看见帕子正中绣着的紫色花朵了,便指着这朵花很是骄傲地道:“这可是我老婆绣给我的喔,没看出来吧,她是个手很巧的绣娘喔!”
其实看出来了,但为了给大哥捧场,宋景熙故作惊讶地道:“原来是大哥的夫人绣的?我就说怎么这般好看,绣工当真是精湛,实在是漂亮。不过...这么珍重的帕子被我用来擦帽子,是不是有些暴敛天物了,会不会有点辜负了大哥夫人的心意......?”
男子再次摆手道:“这有什么?要是我老婆在这,肯定也会送你帕子擦一擦,莫担心哪!欸对了公子,你有没有老婆的喔?”
宋景熙啊了一声,还不知道大哥为什么这么问,但也诚实地道:“没有。”
男子是想着眼前这公子要是有老婆,那也就有人来接了,不必独自淋雨,但这公子居然没老婆,便怪道:“那好奇怪的喔。公子长得这么一表人才的,看穿着家世也不普通哇,不可能没有千金小姐喜欢的吧?”
“......”宋景熙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娶老婆?哪家的小姐喜欢他?要是放在十六岁之前,确实有,只不过现在他已经无人问津了。原因简单,仅仅是因为他名声不好,他可是拥有“宋家小疯子”和“流连群芳的浪荡子”双层名号的人。就算有哪家小姐因为觉得他长得好看什么的而想结交一番,回家问一问父母,立刻就被吓退了。就算不被吓退,小姐们的父母也不会同意的。
汉阳的世家们心中都有个(正向的)年轻子弟排行榜,同样也是结亲抢手度排行,与之相对的,自然就还有个臭名昭著排行榜。宋景熙只知道自己以前在这榜上排第三,现在不知道这排名是升了还是降了,不过无论哪种,还都是不同意义上的“进步”......总之,只要他在这排行榜上,他就不可能跟谁家小姐扯上姻缘。好在他本来也没打算成婚,正是因为“臭名昭著”的排名高,所以宋父宋母给他说亲时,往往会被拒之门外。如此说来,这排名倒是方便他了。
他略微有点腼腆地道:“其实,还真没有。”
男子诧异道:“真是不可思议喔!那公子没有喜欢的人吗?要是有喜欢的,千万要捉住机会啊!”
宋景熙道:“......没有。”应该是没有,他没动心过。
男子道:“唉,这世上真心本就不多,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真心也就更难了。不过公子也不必气馁,缘分嘛,真心嘛,这些都是要等来的,不是求来的,求谁都不管用,求神拜佛更不管用,急不得嘛。老天爷让你有的时候,那人自然就来了!看看我,我都三十岁了才找到我老婆,很幸福的嘛哈哈哈。”
宋景熙微微一笑:“谢谢大哥开导,嗯...其实,我也不急。”
暴雨依旧如注。屋檐下,已成一道水帘。
隐隐间,檐下人看见水帘外有个人打伞而来,是位衣着朴素的女子,头发乌黑,梳得齐整。女子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撑着把旧旧的伞,定在他们面前。
宋景熙看到了,女子的肚子隆起来了一点,并不特别明显。
女子像是又恼怒又面含笑意地冲着男子大声道:“你还知道躲着啊!”说着,她撑伞走近了,伞脊破开雨帘,将男子女子一同圈在伞下。
“叫你带把伞你不带,现在好了,还得让我来找你,真该让老天爷再下大点,淋死你!”
男子放声笑道:“这可不行,我要是死了,孩子没爹怎么办啊。小孩可不能生下来就没爹在啊!再说我这不是知道你肯定会来找我的嘛!所以就在这乖乖等你来接我嘞!”
女子哼了声:“每回下雨都是我来接,真是太惯着你了!你就不怕我找不到你?”
男子嘿嘿道:“我卖货就经过这里,你知道的嘛。好嘛好嘛,我今天卖了不少货,带你去市集买些你喜欢的好不好?莫气啦......”
说着说着,两人已经走远了。宋景熙不知不觉看着两人走去,身体也侧向两人离去的方向,慢慢地又收回视线,莫名惆怅,手伸出檐接了点雨水,水冰冰凉凉的,手心冰冰凉凉的。
......要是也有人能为他......
......算了。
能为自己撑伞的,或者说,能让自己为其撑伞的,恐怕是不会有了。
刚走出十几步的男子想起落下那位公子了,便扭头一看,女子觉得奇怪,便也跟着男子往后看,只一眼,两人都不约而同笑了。
宋景熙还浑然不觉,玩了玩掌中的水,心道什么时候才能停雨啊。
这时,他发觉雨水没有再落在手掌上了。
同时,视野上有一块地方被挡住了,他先是抬眼看去。那是一把撑在他头上的伞。然后扭头看去,一张白皙俊美、带着浅淡笑意的脸就毫无准备地出现在他眼前。
韩时元。
宋景熙飞速眨了眨眼,惊异地道:“你,你怎么在这?”
韩时元轻声道:“下雨了,想起你没有伞,便来找你。”
宋景熙拍了拍心口,扬唇笑道:“谢谢你。”
韩时元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他的伞骨也破开雨帘,带着两人一起离开了檐下,往前走去。
那对夫妇恰好和他们走在同一条道上,一前一后地走着。雨势还大着,男子从女子手中接过伞撑在手中,一把伞撑两个人难免不能遮个完全,几乎没有犹豫,男子手中的伞很自然地倾向了女子一侧,自己露在外面的肩膀就任由风吹雨打。
后方的宋景熙和韩时元看得很清楚,没过多久男子的左肩湿了一大片。走着走着,有说有笑间,女子大抵是发现了男子肩上的湿痕,不知说了什么,掏出一只手帕,整齐地叠放在男子肩上,这样雨就落在手帕上了。男子哈哈一笑,也不知和女子说了什么,竟然让女子推了他一把。男子笑得更加高兴,自然而然地搂过女子的肩膀,一起依偎地走着。说说笑笑,好像这条长街上唯他和她而已。
宋景熙没听见这对夫妇说了什么,只是默默看着,只是忽然觉着,世上的真心果然是十分可贵的,更别说要两个人互相捧着一颗真心靠近了。他从前很少觉得这样罕见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因此也就更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也从不期待发生。然而他这下不得不相信,世上就是会有人捧着真心互相走到一起。
又走了几步,宋景熙注意到自己和韩时元之间离得远了点,但自己竟然并未如何被雨淋湿。他不由得也朝韩时元的右肩看去。意料之中却又出乎意料,韩时元的右肩,也是一片深色的湿。
宋景熙忽然愣了愣。
“你......”
他的心,似乎被什么柔软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并不猛烈,余震却很绵长。
韩时元并不在意冰凉的雨水如何打湿他,也并未扫一眼自己被打湿的半截臂膀,而是温声笑了笑,朝宋景熙道:“伞太小了。”
宋景熙迅速地眨巴眨巴眼,然后迅速地移开眼,迅速道:“那我靠近点。”说完便真的挨近了些。挨近了,又不免去瞧韩时元的另一边肩头,雨下得斜,还是避免不了雨的侵袭,连他也不免沾上雨水。
他不动声色地在身上摸了摸,没有找到帕子,霎时便有些后悔,连帕子都没有。
后悔完了,又噔一下呆住了,他要帕子干什么?也学那名女子一样叠在韩时元的肩上吗?这样的行为太过亲密了啊......
他兀自纠结着。前方的男女走到一处拐角,渐渐隐入了街巷房屋当中。
宋景熙的视线一直朝着那边,心里想着别的事情。他看不到,看不到身旁的韩时元,唇角始终噙着一抹淡笑。
暴雨还是挺给面子的,只气势昂扬地瓢泼了一阵,停了。
怎么感觉大哥有点广c口音啊(反思...
话说古人会喊老婆吗应该会的吧(自我洗脑ing
_(:3 ⌒?)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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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国殇其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