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庄姝晚起。
梳妆时雁远将栾蘅父兄已于今日清晨回京一事告知她。
“竟回来得这么快。”庄姝放下发簪惊道。
长琴笑道:“也不算早了,再过半月便是栾家大郎与谢娘子成婚之日,栾谢两府有得忙呢。”
长琴这话不假,如今栾府内上下一片繁忙。
栾蘅天未亮便被院中婢女唤醒,道是她阿耶和长兄已到城门,不多时辰便要回府了。
孙氏要他们兄妹几人快快梳洗,好等候父兄回来。
栾昉与栾濯等不及,一早便骑马往城外奔去,二人要亲自迎父兄归家。
栾蘅得知后急得直跺脚:“二哥三哥竟也不叫我!”
孙氏笑道:“怪你昨日贪杯,今早几次唤你你也不醒。”
栾蘅正懊恼不已,忽见府中管家满脸喜色跑进院中道:“夫人,四娘子,老爷与大郎回来了。”
孙氏忙抓起栾蘅的手,二人向府外走去。
栾府门前士兵们规整的排列着。
为首男子立于马前,他穿着盔甲头戴铁盔身型高大健硕,一张英俊的面容上布着三两道皱纹,正是栾家家主——大祁辅国将军栾狄。
“阿耶——”栾蘅不禁喊出了声。
栾狄驰骋战场多年,是条铁骨铮铮的汉子,可此时见到暌违数年的妻女也不禁鼻头发涩双眼泛红。
他离京那年,栾蘅才堪堪至他腰间,如今已及他肩膀。
栾狄抚摸着女儿柔软的脑袋笑道:“怎还似幼时一般?”
栾蘅不说话,头埋在栾狄胸前,紧紧拥住他。
孙氏与栾家三兄弟在旁见此状也不禁动容。
最后还是孙氏上前牵过女儿手道:“莫任性,快快让你阿耶和长兄回府。”
栾濯和栾昉也取笑她。
栾蘅今日高兴,不与他们二人一般计较。
孙氏对长子也十分牵挂,她一手牵着栾蘅另一边身子紧挨着栾巍。
栾巍的长相在儿女中与栾狄最为相像,近年来连脾气性格都愈发随他阿耶。他在外这几年又长高不少,今日一瞧,竟比栾狄还要高出好些。
栾蘅总是拿眼偷瞧栾巍,孙氏斥她:“又打什么鬼主意?”
栾蘅义正言辞道:“我只是替子溪姊姊多看看大哥,大哥这几年变了样,也不知道子溪姊姊是否认得这个新郎官。”
栾蘅这话招孙氏轻拍一掌,“胆敢取笑你阿兄。”
栾蘅注视着栾巍神情。
直看得他兄长耳朵泛红,栾蘅接着道:“大哥有所不知,母亲总念叨你与父亲不回来,实在是京中求取谢家娘子的人太多,阿娘担心谢家一恼,便将与咱们家的婚事作罢了。”
“阿蘅!”孙氏高声一斥,“休要在你兄长面前胡说八道。”
栾蘅却丝毫不畏惧,淘气地跑到栾狄身侧做庇护,“大哥,明日我约了子溪姊姊在云霄楼相见,大哥可要与我一道前去?”
越说也不像话,栾狄侧手护着她,闻言也不免出声:“阿蘅休要胡闹。”
栾蘅虽说的是小孩家家的话,但也是实情。
孙氏对栾巍道:“今日与你阿耶面圣后也应当去谢府拜访。这几年你随父亲出征在外,谢御史对你十分挂怀。”
栾巍恭敬道:“儿知晓了。”
栾狄与栾巍并未在家中多待,换上官服随即进宫面圣。
当晚皇帝于麟德殿设宴为栾狄父子接风洗尘。
席上歌舞升平,众人正沉醉于美酒佳肴,忽听皇帝对栾巍道:“朕记得大郎婚期便在下月月初。”
栾巍忙站起身行礼回道:“回陛下,正是。”
“好!你与谢御史家中小娘子是郎才女貌。”皇帝满脸通红,可见今日饮了不少酒,又听皇帝道:“朕今日还有桩喜事,忠荣。”
一位面白无须的内监上前,宣安远侯同平阳王及平阳王世子上前听旨。
安远侯闻言当即起身上殿前。
穆竣已猜到圣上旨意,一时呆坐在原位。
平阳王见他不动,脸上满是抗拒之态。他心下一跳,唯恐穆竣在殿前失仪抗旨不遵,忙道:“忤逆圣意是杀头的大罪,你要整个王府为你陪葬吗?”话毕,穆竣神情略有松动。
平阳王起身,半拉半拽地将穆竣领至殿前。
内监见三人跪地叩拜,朗声宣旨念道:“昊天有德,成人之合。今平阳王世子穆竣英勇骁战,品貌出众,安远侯之女孟青徽温良贤淑,聪慧灵敏,二人可为佳偶。着有司吉日,姻昏敦睦,以慰朕心。”
待内监念完,安远侯叩拜,大谢皇恩。
平阳王和穆竣也随之叩拜谢恩。
太子李谡坐皇帝左侧,见穆竣神情苦楚,眸中不经流露一抹深意。
宫宴结束,赴宴官员皆上前为两府道贺。
安远侯脸上并不见多少喜色,他看出平阳王世子对这桩婚事并不情愿。
从穆竣身前走过,安远侯鼻子重重哼一声。
倒是平阳王,对道贺的众人一一谢过。
时辰不早,各官员略交谈几句,便都出宫回了府邸。
翌日安远侯府孟二娘与平阳王世子穆竣的婚事便传遍了京城。
独庄姝院中几人不知。
长琴提着食盒从厨房回院,见雁远在廊下喊住她问:“你快瞧我脸上可有什么?”
雁远瞥她一眼,笑说:“你貌美如花。”
长琴正色道:“不与你玩笑,今日当真是怪了。”
“怎的?”雁远也敛笑问道。
“奇了怪了,我今日去厨房,吴娘子竟一声不吭就让我将食盒提了回来,”吴娘子平日最爱闲话家常,逮着个人能说个不停。
长琴今日去厨房,吴娘子与厨房几个女婢婆子正凑头一起说话,见了她却像是见了鬼般,几人一哄而散。
她向吴娘子要今日早饭,吴娘子二话不说,麻利地将食盒装好递到她手上。
平日都是三催四请才唤得动她动作麻利。
雁远闻言略挑眉,却又觉得是雁远多心。
长琴又道:“一路见了人,她们避我如蛇蝎,见了我纷纷扭头就走,你说说,可不奇怪?”
雁远道:“莫不是你多心了。”
长琴见她不信,一跺脚:“罢,不与你说。”说着长琴便将食盒提进屋内。
庄姝此时已梳妆整齐,正坐于榻上玩孔明锁。
见长琴进屋,忙穿了鞋下榻,探头问:“今日都有什么好吃的?”
长琴将食盒放在端放在桌上,取了盖子,将盒中菜碟一一端出:“今日有天花饆饠、乳酿鱼,金乳酥、汤浴绣丸肉,小天酥。”长琴将小蝶摆放在案上。
长琴报完,庄姝开心一笑,随即丢下孔明锁,道:“哎呀,今日尽都是我爱吃的。”
“可不是嘛。”长琴也笑道。
庄姝院中一派和静,王妃院中却是肃穆森然。
沿着后花园连廊一直向西,月洞门前站了一众卫兵四处静悄悄的。
偌大院中仅有平阳王与穆竣父子二人。
“我要去求圣上……收回赐婚的旨意。”
穆竣话音方落,平阳王朝他后背又是一鞭:“混账,我倒看是你嘴硬还是我鞭子硬。”
一墙之外,王妃由双珑搀扶着。
院中又传来一声穆竣的闷哼声,想是又挨了一鞭,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王妃此时顾不得门外侍卫的阻拦,还是闯了进去。
穆竣跪在庭院中接受平阳王的鞭打,此时身子已直直跪扑在地上。
王妃扑倒在满身是血的穆竣身上,仰视满脸怒意的平阳王道:“王爷要打就连我一并打死吧。”
“慈母败儿!他今日若违抗圣意,明日整座王府都要跟着陪葬。他要枉顾全府人的性命,打死又有何妨。”话虽如此,见王妃单薄的身子环住穆竣,他的鞭子却再未落下。
王妃忙唤人将穆竣抬进屋内,又叫双珑去请了府上的医官。
穆竣被人抬着卧趴在榻上,嘴上还念叨着:“儿不娶孟二娘,请圣上收回赐婚旨意。”
王妃忙悟了他的嘴,泪如雨下:“傻孩子,皇命难违。这话断不可再说了。”
“儿臣去求太子殿下。”
“莫再说胡话!”
“你听阿娘一言,若圣上知道你是为了阿姝而违抗皇命,你当阿姝还能活吗?”
“我要去求圣上……收回赐婚旨意。”
“阿竣,阿竣。”
穆竣脑中一片混沌,只念一句:“我要去求圣上……收回赐婚旨意……”
此时双珑带着医官快步走进来。
医官先是对王妃做揖,王妃抹去脸上泪痕只道:“快看看世子。”
医官上前替穆竣把了脉,心中一凛,见他背上血肉模糊成了一片,不免暗惊呼一口气。
世子后背旧伤才好,如今又添新伤。
穆竣此时已昏死过去。
医官上前握住他的脉搏,从脉象上来看,他是急火攻心郁结于胸之状。
医官用剪子将穆竣衣裳剪开,后背衣片与鲜血黏在一起。
医官小心翼翼剪去穆竣衣服,可是不管他的动作多么轻缓谨慎,仍然难以将成片的衣料与穆竣的血肉分离开。
医官无法,只得细细擦拭,趁穆竣昏死之际,将他带血的衣物与他的血肉分离。
王妃与双珑俱是不忍直视,撇开眼去。
医官道:“臣现在便要为世子上药,还请王妃先移步。”
闻言,王妃握着双珑的手颤颤抖动,泣声道:“医官只管上药,不必管我。”
如此,医官不再多言。
药童手持两个小陶罐,医官接过,拔开木塞,将瓶口对准穆竣后背鞭绳伤口处。
金黄的药粉覆在血肉之上,穆竣未醒,眉头却深深皱了起来,额间也出了许多汗。
双珑忙拿来帕子替他拭汗,王妃接过道:“让我来。”
直至第二日午时,穆竣方才醒来。
他下不了地,只能趴在榻上。
春儿被王妃安排在床榻前守着穆竣,见他醒了,春儿道:“世子,世子您醒了,女婢唤人去禀告王妃。”
穆竣动了动干哑的嗓子,背后传来火辣辣的灼烧感,他迫不及待地问春儿:“阿姝可有来寻我?”
“庄娘子来了两次,都被守在院外的卫兵打发回去了。王爷有令,不让人进咱们院子。”
“她……知道了吗?”
春儿自然知晓世子所指何事,嗫嚅地回道:“雁远姐姐和长琴都从下人处听说了,二人眼下还瞒着庄娘子呢。”
穆竣想要起身,可他一动便牵动整个后背,不由闷哼一声。
春儿自小服侍他,见他难受心里也闷闷的。
穆竣还要强撑着要起身,春儿忙阻止道:“世子快别动了。医官说你这次比上次要严重的多,再胡乱动,整个后背都保不住了。现在后背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
“你替我准备好笔墨纸砚,我要请太子殿下帮忙,我不能娶孟二娘。”
春儿跪下哭道:“世子,王爷下令,我们院子谁都不能出去。”
“给我准备好纸笔。”
春儿犹在啜泣。
穆竣便唤左逸。
春儿道:“世子莫喊了,左逸已被王爷带走了,奴婢这就去准备笔墨纸砚。”
过了会儿,春儿将纸笔拿来。
穆竣便将信笺铺在榻上,可他却忽略了背脊和臂膀的伤,他无法握笔写字。
眼前白茫茫一片,他将笔与信笺丢出去。
她不敢看穆竣,世子这是哭了吗?
她不敢看,只低头捡起东西,老老实实立在榻前。
王妃此时闻讯赶来。
“阿竣,你终于醒了。”又见地上一团墨迹,“这是怎么了?”
穆竣不开口,春儿也不敢多言。
直至王妃点名,春儿才不得不开口。
得知他仍不死心,要想去求太子,王妃也收敛了脸上的温情,“你们都退下。”
春儿和双珑二人双双退了出去。
王妃盯着穆竣,许久才叹气道:“你可知圣上为何要你娶孟二娘?”
穆竣仍不语。
王妃只好继续道:“实是那次她为了救你被荆棘划伤了脸,宫中御医言那伤疤恐不能消去,圣上才会下旨赐婚。不若,你当安远侯与侯夫人情愿女儿嫁与平阳王府?”
穆竣依旧沉默,只是他这次再没有喊叫要去求圣上收回赐婚旨意。
王妃道:“我知你与阿姝的情谊,可如今已然这般了。阿竣,是我们平阳王府对不住孟二娘。”
室内静默许久,方听穆竣低喃:“阿娘,我不能负阿姝。”
说完话穆竣不再多言,仿佛这句话已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