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芷心中一凛,口中轻轻打了个呼哨,将不耐烦刨地的轻云召唤回来,抬手抱住暖烘烘毛茸茸的马头。
“他快死了。你知道他撑不住了,你就要得偿所愿了。”
她没有反驳萧婉晴的话。她知道对于萧婉晴这样的人,反驳是没有用的。她必须尽快从她口中得到消息,否则她为此所做的一切都付之东流。
“我兄长怎样人,你比我更清楚。他宁折不弯,绝不苟延残喘。即便是太子不立刻下令处决他,他也熬不过几日,因他一心向死。”
萧云芷勉强抬了抬唇角,又轻声说道:“到了那时,你又能得到什么乐趣呢?”
萧婉晴脸上怨毒的神色缓缓褪去,一双冰冷的眼睛仍然盯着萧云芷,目不转睛。
萧云芷再次开口说道:“而到了那日,他死在他自己手里,死在祁弘晟手里,却惟独和你没有关系。”
她话音未落,萧婉晴一双凤目紧缩,漆黑的瞳仁中流露出诡谲的光亮。她的口脂太艳,如血一般,嵌在她艳丽苍白的皮囊之上,宛若红蜡覆雪。
过了不知多久,不远处哑嬷嬷的视线越来越明目张胆,轻云不耐烦地踢踏着蹄子,又想把自己的大脑袋往萧云芷怀里钻。萧婉晴盯着萧云芷那清丽出尘的面容,目光沁了毒,手中却缓缓挽过缰绳。
“上马,小娼妇。”
她牵过了轻云,不过几息便令那桀骜不驯的马儿不自然地弯折前腿。萧云芷安抚地摸了摸轻云的脖颈儿,让那哼唧抱怨的马儿弯下前膝,萧云芷顺势上马。
动作交错间,萧婉晴说道:“萧云恒处,有四个死侍看押,都是不计生死的货色。他的刑架下有火油,若是强破,整个院落都会被烧掉,尸骨无存。”
萧云芷坐在马上,双眸之中神色颤抖,泪水几乎破茧而出,但她柔软妩媚的面容却满是坚毅之色。
“我知道了。多谢萧侧妃。”
她说着,在马上直起身来。轻云冲着萧婉晴打了一个响鼻,满心兴奋地驮着它失而复得的主人小跑起来,将萧婉晴抛在身后。
萧婉晴院子里的奴婢小心上前伺候,畏首畏尾地问主子是否回转,转而被萧婉晴赏了一马鞭。她阴狠地看了一眼萧云芷骑马离开的方向,转身离开了马房。
萧云芷在太子府狭小的跑马场消耗了几个时辰,等到天擦黑,才将依依不舍,不断拽她衣角想要与她一道去旷野中奔跑的轻云安抚好,折身回了太子府书房。
祁弘晟今日已经回转,面色冷淡,但眉眼中没什么戾气。他与幕僚商量了一日政务,此刻奴婢已经摆好了晚膳,鲜香四溢,萧云芷恰好从殿外踏进屋门。
奴婢瞧见她进来,纷纷垂首退下。萧云芷淡淡扫了一眼,见那几个都是祁弘晟年少时期起就侍奉他的宫奴,为首的魏栋少时没少侍奉在祁弘晟左右,与萧云芷十分熟稔,如今,他却不敢抬头看萧云芷一眼,仿佛面前的女子与多年相处的萧云芷不是一人。
萧云芷心里清楚,整个太子府都被下了规避她的严令。下人不得直视她的容颜,书房外的侍卫都每日轮换,生怕有人与她攀谈。祁弘晟说过,萧云芷最擅长蛊惑人心,生怕太子府的下人着了道。
奴婢很快退出书房,祁弘晟的目光沉沉地压过来,萧云芷足下一轻,扑进了祁弘晟怀里。
“晟哥...”她小声说道,双眸却没有看祁弘晟,像是知道自己在外蹉跎久了时辰,有些怕长辈责难的少女一般。姿态依赖,面色微红。
“轻云瞧着比去岁还强壮些,毛色更白,今日在日光下,闪烁出绸缎似的微光来,美极了。马蹄也钉得好,落在地上又干脆又轻,上好的马铁,不知哪家师傅做的...”
她喋喋不休,白皙的面颊被祁弘晟的胸口煨得发红,比春日的蔷薇花蕾更艳。
祁弘晟本应斥责萧云芷僭越之举,更应当责罚她毫无礼数,区区奴婢之身,半点儿没把君上放在眼里的狂妄。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等她喋喋不休的声音越来越低,那双晶亮艳丽的眼眸小心地抬眼觑了一下他的脸色,露出一点儿心虚又小心的神色。
他的心鼓噪不断,热得让他微微蹙起了眉。他本以为自己一心要的是萧云芷恭顺,可她这样的放肆,却不让他动怒半分。他沉沉地看了一眼她头顶渺小的发旋,沉声说道:
“用膳。”
萧云芷不是第一次与祁弘晟同席,却是第一次以奴婢的身份与祁弘晟一同进膳。按理说她是应该侍膳的,在揽月楼作官妓时,她学过这样的事,知道怎么能令一个男人用膳才不至于酒醉,过分粗暴,又知道怎么让一个男人吃喝熨帖,才能多得些赏钱。
她垂下鸦羽似的眼睫,被马缰磨得有些红肿的手指揽住祁弘晟的手背,再次轻声说道:“晟哥...我不会侍膳。”
这是彻头彻尾的假话,被她说出了几分讨饶几分赌气,祁弘晟拿起筷子的动作一顿,蹙眉不耐道:“坐下用膳。这般狐媚作态做给谁看?凡事躲懒,如今什么身份,离了伺候如何过活?”
他说着刻薄话儿,话中责难却不重,反而将萧云芷揽到身旁。萧云芷贴着他坐下,手中也拾起一双筷子,双目看向满桌合她胃口的菜肴,口中却轻声说:
“晟哥又如何会放我走?左右不过如此了。”
她话音未落,祁弘晟一把握住了她执筷的手腕,她心中陡然一惊,心道方才那话说得有些过了,恐怕让祁弘晟生了疑虑。
她正想着如何转圜,祁弘晟又缓缓放开了她的手腕,一盏血燕窝被推到她面前,祁弘晟冷声说道:“你若早些有此认识,倒也是好事。将这燕窝用了,再用荤菜。”
萧云芷心跳声渐渐缓下来。她想今日这一关算是过了。
*
又几日,到了先皇后的忌辰。
祁弘晟是孝子,每年都会为先皇后举办丧仪,这是唯一一件他明知圣上不喜,也仍旧去做的事。
可是去岁朝廷迁都,先皇后的陵墓也从北境迁出,在新京郊外一处水草丰美之处落成。今岁,太子府仍为先皇后冥诞大摆宴席,同时亲身前往祭拜,今岁秋日就要过门的太子妃随行。
萧云芷同样跟祁弘晟去祭奠太子妃。太子祭奠亡母不喜太多人随行,跟随他前去的只有两个贴身侍卫和亲信魏栋。太子妃更是轻车简从,只带了一个赶车的老仆。
萧云芷是搭太子妃车架而来的。她在车中拘谨坐着,双目却频频看向车外踢踏着马蹄子的轻云,顾菁之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眉目蹙起,却没有多说什么。
他总是不自觉地看向萧云芷,脑中因她的存在而频繁生出一些怪异的念想。
这些日子表哥阴翳稍褪,每日回府更早,大把时辰消磨在书房中。
大抵是被萧云芷拿捏住,或是两人关系好转,他并不清楚其中关窍。送给萧云芷的鸽子偶尔会飞回他的院落,那对白鸽被养得越来越胖,起飞时歪歪斜斜,像两颗不断弹动的毛球。他会捉来把玩一会儿,隐约从鸽子干净的白毛中闻出一丝萧云芷的味道。
那是石菖蒲的清单香气。
她或许终于明白,讨好殿下才是她唯一的活路,或许不会再生出那些顽抗的念想了。人总是会学乖的,这样对她也好,对太子表哥也是好事。
顾菁之垂下眼眸念着,心里却不知为何总不能平。
再澄澈的火光总有熄灭那日,再纯净的魂魄,也总会染上污浊。萧云芷还是妥协了,顺承规则,眼中的光都不再浓烈。
他没看到的地方,萧云芷掀开一点车帘,双眸看着葱郁的深林,从林间捕捉到一闪而过的白影。
那是她的鸽子,因为有些肥胖,落在枝头发出好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鸽子脚下拴着一只细布袋,隐约有什么细碎粉末簌簌落下来。
车马停下,太子下马步行至陵前,令侍卫和侍从都隔出几丈远,免得污了先皇后清净。
萧云芷知道他素来有这样的习惯,为先皇后扫墓诸事一向不假手于人,而顾菁之今日在大氅下穿了男装,如今也下车靠前,血脉相连的表兄弟率先向先皇后陵墓下拜。
萧云芷没有即刻上前。她下了车马,在拉扯的马儿面前徘徊片刻,挨个细细摸了摸。两个侍卫和内侍魏栋都身兼看护主子之职,不如何留意她,而一向紧迫盯着她的祁弘晟只是蹙眉看了眼她迟迟不至,便想着恐怕是因为她入府那日在先皇后灵前闹得太难看,此刻她心里有别扭,也没有立刻出言强迫。
在先后陵前,是祁弘晟最为收敛的时刻。他对着亡母下拜,而他身后的顾菁之也对着先后之陵行大礼。
萧云芷借机又远了几分。被她央求着带出来的轻云在马车旁躁动不止,踢踢踏踏闹个没完。侍卫怕轻云闹出动静惹主子不快,掏出马鞭就要鞭打,可却被萧云芷抬手制止。
她将轻云召唤到身边儿,几下令它安静下来。她带着马儿向别处走去,这会儿无论是侍卫还是祁弘晟,都没有多看一眼。
而等祁弘晟叩拜完生母,蹙眉回头找萧云芷时,却早不见了轻云和萧云芷的身影。
萧云芷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