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萧云芷不见了的那一刻,祁弘晟脑中嗡鸣不止,双眸瞬间猩红充血,高大的身影猛然踉跄,险些栽到在地。
“贱人!贱人!她又叛朕...”
被怒火冲击得心神恍惚,祁弘晟将前世登基后的自称都说了出来,顾菁之心下一凛,连忙搀扶住表哥,余光看见一团球状的白色鸽子一头扎进了深林中。
他眉心一皱,心下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声音却温和道:
“表哥稍安,她一人一骑,又没有通关文牒,跑不出多远。我这就吩咐侍卫用拉车的马匹去追。”
话音未落,祁弘晟已经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冲到马车前一刀砍断了车辕,可还未等他亲身上马去追,原本安分的几匹马儿都软了马蹄,侍卫骑来的马儿甚至仰倒在地,发出呼哧呼哧的喘息。
侍卫见祁弘晟神色急怒,吓得连连甩鞭驱动马儿,可是马儿像是灌多了迷药一般,腿软得爬不起来。两个侍卫惊慌地对视一眼,颤抖跪地,而内侍赵栋尖着嗓音,如丧考批道: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方才那萧娘子逗弄马儿,吾等以为她...以为她无心之举,恐怕那时候她便给马儿下了药。吾等一时不察着了道,还请主上开恩呐!”
宦官尖锐的嗓音让祁弘晟头脑发胀,额角青筋暴跳。他下意识挥起手中的长剑,竟是在暴怒之中将长剑挥向自己心腹内侍,将自己从小伺候到大的宦官,而他的手被顾菁之将将拦下。
赵栋心跳到了嗓子眼儿里,在胸口处发出尖锐的刺痛。他双眸几乎暴突出来,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锋利剑尖儿,喉咙中竟连求饶话儿都说不出来了。
劫后余生,他汗湿重衣,净身后本就不太好使的部位一松,淌出淅淅沥沥的黄汤来。
顾菁之轻轻蹙眉,但又很快隐去眼中复杂神色,只露出关切和忧心。他双膝跪地请罪道:
“表哥息怒。奴下不察,回府教训便是,当务之急还是召集人手,将那萧云芷追回来。她知道许多太子府密辛,放出去实在不妥。”
萧云芷知道的密辛绝不是太子如此大动干戈的理由,此事在常人人心知肚明。太子对其不受钳制的疯癫实在不妥,但作为臣子奴婢,又有谁敢点出君上不是。
赵栋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磕头求饶,侍卫不敢答话,祁弘晟沉默片刻,终于敛去满面的暴虐,回身扶起顾菁之。
“表妹,你且先行回府,令萧侧妃留意密牢动向。软肋在孤手里,萧云芷定然投鼠忌器。”
他压着声音说道,即便勉力收敛声音中的愤怒,仍然声音低沉,令人胆寒。
顾菁之低声应是,点了自己带来的老嬷嬷和侍从赵栋随行,而祁弘晟从袖中掏出一枚信号烟点燃,一线发着幽兰的烟雾从林中升起。
祁弘晟贵为太子,京城内外都有他安插的人手,听凭调令。即使为母上坟,他轻车简从,也不代表在这地界儿,萧云芷真能跑出多远。
等将她捉回来,他一定打断她的腿。
*
萧云芷骑在轻云背上,没有像祁弘晟猜测的那样全力跑去营救萧云恒,也没有奋力跑回京城。
她没有通关文牒,又是罪籍,即便到了城下,她也进不了城,救不了妹妹。她这样身份,恐怕只有投身乡野,方才能苟活。
可她怎么能呢?亲人不能保,苟延残喘又有何益。
不过她当然不会无的放矢地逃跑。骑马疾行三五里,她就冲向官道,拦住了一辆马车。
马车旁的侍卫当即拔出雪亮的刀剑护卫左右,而坐在马车上赶车的小侍从却瞪大了眼,看着萧云芷惊讶道:
“是你?”
那小侍从乔装改扮,但是却声音尖细,是个熟人。正是当年萧云芷落难后,带着齐王的财物嘱咐萧云芷安分守己的小太监。
萧云芷下马,跪在官道坚硬的路面上,振声说道:
“奴婢萧云芷,有冤陈述,请齐王殿下一见。”
她话音未落,车帘已经被掀开。星眉剑目、一身贵气的少年郎不等奴婢垫脚,便自己跳下马车,上前几步扶起萧云芷。
“阿姊,你...如何落得如此狼狈?我以为你随皇兄回府,便无忧了。”
他声音晴朗,含着一点儿困惑,而萧云芷有些惊诧的抬眼看着他,心中泛起酸涩。
原来,他仍然记得,也仍然在乎。
少年时期,萧云芷常常出入皇宫,但大多数时候都与祁弘晟成双入对。齐王祁弘辰比他们都小好些年岁,有时会与他们同行。
平心而论,萧云芷十分喜欢祁弘辰的性子。祁弘辰受宠却不骄纵,聪颖机智,处事有些傲慢但却从不跋扈。面对萧云芷,他总是讨人喜欢的,以至于萧云芷有段时日会带着他跑马,教他新奇的马术,反而有些冷落了祁弘晟。
祁弘晟面对祁弘辰素来是摆一副稳重兄长的模样,不会有半分斥责。他看祁弘辰与萧云芷亲近,一口一个“阿姊”的叫着,仍然面带笑意,但是笑意却不达眼底。
萧云芷敏锐,她是将祁弘辰当作亲弟亲近,但是她更不愿与自己青梅竹马的祁弘晟不悦。久而久之,她便有意冷落了祁弘辰,重新与祁弘晟为伴。而那时祁弘晟对她说了先后与祁弘辰生母宸妃的龌龊。
他对萧云芷说,先后与圣上貌合神离,渐行渐远,多是宸妃固宠挑唆。顾家之事,宸妃母家亦推波助澜。他与祁弘辰虽是手足兄弟,但是母仇相隔,最终难容。
萧云芷心知母族的仇恨是祁弘晟过不去的坎儿。她冷落了祁弘辰,看着讨喜的少年从缠人的弟弟,渐渐变得知道进退,再在宫中相遇时,只得体称她为皇嫂,不再撒娇卖痴,讨她欢心了。
可谁知,时过境迁,她和祁弘晟这对儿“有情人”之间面目全非。倒是眼前的少年一如往昔,仍然念及几分她的处境。
“殿下...”
萧云芷眼中酸涩,开口的声音却坚毅:
“奴婢心知自己如今低入尘埃,不详之身,但奴婢有事相求殿下。为此,奴婢愿奉上萧家失落的半块儿虎符,以萧家血脉,帮殿下收拢北境残兵,帮殿下...夺得大位。”
她将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扶着她的少年人却手臂一僵硬。祁弘辰一双炙热的虎目看着她,轻轻蹙眉,似有不解,不过仍然温声说道:
“阿姊,这些以后再提。先上车吧,你一路纵马,莫着了凉。”
萧云芷被他搀扶上马车,帘幕落下,他才说道:“阿姊,我与皇兄乃是兄弟。既然亲兄弟,哪有争天下的道理,这样话儿,阿姊以后莫要再说了。阿姊想要我去办什么,我尽力去办便是。”
说完,他声音顿了顿,又道:
“我那日本来从父皇那里过了明路,去参加老师的寿宴,想要顺势把阿姊带回府。可是我听闻皇兄先将阿姊接走了,我想皇兄会将阿姊妥善安置。这些时日,本也要去探望,只可惜事务繁多...今日是先后忌辰,我也欲去为先后上一炷香。”
萧云芷心中一紧,无尽的懊悔像潮水一样冲刷着她的心。
她今日逃跑,一来是知道祁弘晟在祭奠先后时,最不喜欢带侍从和暗卫,是绝佳的机会,二来是因为她知道先后忌辰,祁弘辰会来。
齐王会祭奠先后,这或许传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谁都知道先后和宸妃关系并不算好,他们的儿子也不算亲密,齐王更是当今的心头宠,总有一日会将太子取而代之。
先后逝世,顾家遭到清剿,齐王差点儿就顺势成为新太子。任谁都觉得齐王不可能对先后念旧情,就连先后亲子祁弘晟都不知道齐王还会在先后忌辰祭奠。
只有萧云芷偶然撞见一次。那时,年仅十二岁的少年偷偷溜出宫来,在暮色降临时赶到先后陵寝,偷偷上了一炷香。让在祭拜先后时丢失了玉玦,正回来寻的萧云芷撞个正着。
“阿姊...”少年眼睛一亮,而后又有些羞恼,低声说道:
“母妃令我来祭拜一下先后。我怕皇兄不乐见我,故而此刻才来。”
萧云芷找回了落在地上的玉玦,见他这样,没忍住轻轻笑了笑。她素来不会让人难堪,只又陪有些别扭的少年上了一炷香。而后,这便成了两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而如今想起这些,萧云芷只觉得悔恨无比。当年她太蠢了,蠢到什么都看不清,被祁弘晟和青梅竹马的情谊一叶障目。
若是祁弘辰和宸妃真和先后有龌龊,何来年年祭拜?祁弘辰赤子之心,光明磊落,却年年避着祁弘晟为先后上香,若非真心,又是何必!
萧云芷垂下头,极快地挑起唇角,满目自嘲。而后,她对齐王说道:
“殿下所言,我都清楚。然而殿下有所不知,这天下兄弟之情,远不比权力惑人,殿下无心,祁弘晟却杀意昭彰。奴婢无能,只请殿下信我几分,我愿奉上一切,为殿下澄清寰宇。”
“求殿下救下我的兄长,前镇国公世子,萧云恒。待到那时,殿下便能知部分真相,明白我们萧家绝非通敌叛国的乱臣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