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婉晴此人,生于一八品官之家,却并非寻常人家养出来的怯懦女子。相反,萧婉晴自幼丧母,她的父亲,如今的萧尚书独自将她抚养长大,毫不拘束,养出了她性子骄纵,脾气蛮横。
她将这些掩饰得很好。毕竟他们父女二人相依为命,她父亲早年为官不易,多是谄媚奉承之态,多少让萧婉晴心中扭曲。
萧云芷早些年身为国公府长女,唯一的兄长是英勇善战的国公府世子,唯一的妹妹虽不与她一母同胞,但胜似同胞,对她言听计从,奉若君主。她的未婚夫又是一国太子,自己才情斐然,玉貌花容,前程似锦,何其顺遂。这样的风光,萧云芷自然乐意与人结交,处事良善,处处施恩。
那时,她也是愿意亲近跟随父亲借住国公府的萧婉晴的。萧婉晴与她年纪相仿,她父亲又百般攀附国公府,往日里萧婉晴若是来到国公府,萧云芷或多或少会照料几分。
萧婉晴并不领情。被她父亲教导,萧婉晴并不会明面上给国公府的长女不快,她只会沉默地接下萧云芷的示好,而后附身行重礼,用她那双黑白分明却极为不安分的眼睛看着萧云芷,顺服的深情后,萧云芷看不到半点儿善意。
萧云芷自然不是痴傻,旁人不领情,她又怎会勉强。后来,她便不再主动接近萧婉晴,免得惹人不快。可她不止一次见到萧婉晴长久地窥视她的兄长萧云恒。
那种眼神令人不快极了,像是狼犬盯梢着一块儿令它垂涎欲滴的肥肉,又像是毒蛇窥伺无知蹦跶的猎物。谁都不会将这样的目光跟一个年幼的少女联系起来。
萧云芷本能不喜,但她却总不好多说什么。她那时心想,就算萧婉晴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心思,也不会有什么机会实施,她总不好多嘴多舌,坏了姑娘清誉,总归他们国公府家大业大,不好仗势欺人,无端指责。
可是物是人非,国公府一朝崩塌,她才发觉,原来她那孔武有力,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哥哥,原也有虚弱之时,原来也会沦为旁人的猎物。
如今,这些往事中的细枝末节,却在那一日萧婉晴的癫狂中再度浮现在萧云芷的脑海中。
细细想来,萧婉晴为了立功,将萧云芷捉过去当着萧云恒的面折磨殴打,令萧云恒松口,本也是情理之中。她这样的说法对付了祁弘晟一行人,因为她当真做了祁弘晟不愿亲自做的脏活儿,得到了萧家的半块儿虎符和信件。
可是,立下了大功的萧婉晴最后什么都没得到,反而惹了一身腥。她如今被祁弘晟拘禁府中,落了天大的脸面,还惹得祁弘晟不快。对于萧婉晴这样的聪明人来说,落得这样的结局,难道是她谋算失误,算错了在祁弘晟眼皮子底下僭越的代价吗?
萧云芷不觉得真相是如此。她了解萧婉晴,知道萧婉晴阴狠毒辣,无所顾忌,但是绝非蠢货。那日萧婉晴在祁弘晟发怒后立刻跪地请罪,对祁弘晟的处置没有半分不满,反而示弱讨好,可见其见风使舵的本事。
可这样的人,又为什么冒着祁弘晟的大不韪,擅闯书房,绑架萧云芷呢?
萧云芷知道,一定有什么细枝末节是她忽视了的。在萧婉晴的宣之于口的癫狂和杀意背后,她另有所图,而那不是祁弘晟所看到的,也不是祁弘晟所乐见的。
而那,就是萧云芷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如今可谓群狼环伺,没有任何反抗祁弘晟的手段,这些不起眼的细枝末节,这些看似毫无依据的揣测,是她唯一的筹码。
她抬眼看向面色阴鸷的萧婉晴,声音清冷道:
“侧妃娘娘,轻云从小便是我一人驯服的,从未见过马鞭这样粗鄙的用物。娘娘还是将手中马鞭放下,耐下性子来好好儿驯驯这马儿吧。”
她掌下的轻云配合地发出一声响亮的响鼻声,不耐烦地冲着萧婉晴扬了扬沉重的铁蹄。示威过后,它又变做犬儿一般,乖巧地蹭了蹭萧云芷,硕大的脑袋直往萧云芷怀里拱。
萧婉晴气得发出一声嗤笑,盛装潋滟的面容都变得扭曲几分。她盯着萧云芷和她怀里蹭来蹭去的轻云,一口银牙紧咬。
“爬上殿下的床,吹几口枕头风儿,你又想耍国公府大小姐的威风?萧云芷,我倒是小瞧了你。早知你当年与三教九流结交往来,全都是沽名钓誉之举,如今看来果不其然,你骨子里也不过是攀龙附凤的贱骨头。如今靠着魅惑殿下苟延残喘,你也是当真做得出这种下贱之事。”
她口中极尽羞辱之能,手中却是缓缓放下了握了许久的马鞭,开始慢慢靠近轻云。
轻云不耐烦地蹬了蹬后腿,身后的沙土扬起半尺高。它性子桀骜,最不喜与人亲近。刚刚被送到国公府的时候,萧云芷连续熬了它几日,才能勉强上马,但它也只允许萧云芷一人上马而已。
待到萧云芷将它训练得可以背负旁人,那又花了不知多少的心力。而这一切,全然都是为了让祁弘晟有一匹良驹而已。
往事不堪想起,越是想起,越是负累。萧云芷垂下眼,余光扫过不远处沉默寡言但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这里的哑嬷嬷,轻声说道:
“这些老调重弹,侧妃娘娘何必再说呢?你那一日不也说了,我们萧家专门出些烟视媚行的人,娘娘严刑拷打我兄长多日,难道不知此中门道吗?”
她话音未落,果然见萧婉晴面色骤然扭曲起来,一双眼眸仿佛沁满了毒汁儿,直直射向她。
萧云芷仔仔细细看了看萧婉晴眼底的怒火,再度拍抚怀里的马儿。萧婉晴胸口剧烈起伏片刻,突然转身,一言不发就要离开,方才毫不遮掩的杀意和怒火都戛然而止。
“侧妃娘娘忍辱负重来为一奴婢驯马,若是此刻转身就走,恐怕交代不过去。娘娘也知道,殿下多疑。”
萧云芷轻声说道,同时轻轻敲了敲怀中轻云的耳朵,轻云不情不愿打了个响鼻,主动走向萧婉晴,硕大的身躯恰好拦在了萧婉晴和不远处的哑嬷嬷中间,隔开了哑嬷嬷无声的目光。
萧婉晴脚步一顿,回身冷声说:
“你算计我,也算计了殿下。萧云芷,你以为你能翻了天不成?”
“是,今日之事,是我的算计。”
萧云芷直言不讳。那日回来后,她不断地想起她饱受折磨的兄长,也不断想起神色癫狂嗜血的萧婉晴。萧婉晴那日说了许多话,有些在萧云芷听来前言不搭后语,但是有一句话她却记住了。
萧婉晴说,萧氏兄妹互相牵挂,互相牵制。有萧云芷在,不愁萧云恒开不了口。
同样的,有萧云恒在,不愁萧云芷不谄媚求饶,奴颜婢膝。
后半句话萧婉晴并没有说出口,但顾菁之那日说过,祁弘晟本都打算放弃让萧云恒开**代了。自己的兄长自己最清楚,萧云芷知道萧云恒铁骨铮铮,绝对做不出在刑罚面前泄露萧家的虎符,出卖自己父亲之事。
她兄长是国公府的世子,是她心中的英雄。
所以,祁弘晟打算将萧云恒处死了。萧云恒本就该是个死人了,死在西北边关的战场上,他被萧云恒一党秘密运回京城审问,被祁弘晟折磨得不成人形,此事再不会有人知晓。
驰骋沙场的雄鹰,最终恐怕会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世人不会知道萧云恒死前经历了什么,他的亲人甚至不会知道他还活在这世上,而这一切,都是祁弘晟为求私利,草菅人命,戕害战官。
可是萧婉晴突然闹出这么一出,令萧云恒开口,也令自己因为僭越而受责。抛开她一反常态的急功近利,她暂时保住了萧云恒的命。
哪怕只是短短一瞬,哪怕只是让萧云芷这做妹妹的知道了自己的兄长还活在这世上,还受过这些苦楚,萧云芷都要感谢她。
“若不是你,我不会知道我兄长被反复拷打一年有余,不会知道他在黑暗中将血都流尽,也不会...”
她压下喉咙中溢出的血块儿,说道:“也不会最后再见兄长一面。”
她轻声说道,在萧婉晴露出满是恶念的神色之前,垂头说道:
“萧婉晴,告诉我他怎么样了,告诉我他在哪儿。我牵制不了祁弘晟多久了,我必须救走兄长。”
萧婉晴发出一声尖锐的嗤笑,勉强被掩盖在轻云的咄咄咄的马蹄声中。
“萧云芷,你异想天开的本事是越来越大了。萧云恒如今就是一条半死不活的丧家之犬,和你一样。你们这对眼高于顶的兄妹殊途同归,最好一道沉沦地狱中去,才大快人心。”
她声音阴毒,满目都是欲念。她那双蛇一样的眼眸死死盯着萧云芷的面容,轻缓地张开殷红的唇,舔舐了一下干涩的上唇。
“你兄长从来都不将我放在眼里,而你假模假样的施舍更是令人厌恶,你知道么?你们兄妹俩的狐媚作态令人恶心极了,而如今这样正正好。他会死,而他最在乎的你,这辈子都别想翻身了。你和该烂在这里,作男人kua下的奴宠,奴颜婢膝谄媚求荣。到头来,你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