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鸿文冒着被全族唾沫星子淹死的风险,将段鸿献从溧水段氏一支分了出去。总不至于是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五弟,在公堂上弄死元令微,拉下元令仪,泼脏水给当朝太子。
长兄如父,将段鸿献分出去,让他出面公堂对峙,为的只是一个引子,不然段鸿文何苦要在段鸿献扛不住时,贸然上了公堂,最后还将自己搭了进去。
五房指证元暨麟杀人,长房出面与漕帮翻脸,攀咬英国公府与东宫。
此事若是成了,段家搭上琅琊王氏的大船,将段鸿献送进朝堂顺理成章,自此段家从富绅越级为官绅。
此事若是败了,段鸿献与段鸿文早已分割,他是被逼着上公堂指控元暨麟杀人,自能保住一条性命。
段鸿文老谋深算,定然是得了琅琊王氏的保命承诺,才敢到苏州府公堂大闹一场。
这最为凶险的差事他担了,估计早就存了牺牲自己,保全段鸿献的心思。
只是段鸿献,见了血就慌了神,失智一般地将贺章的名头在众目睽睽下说了出来。
白费了段鸿文的盘算,辜负了长兄的心意,到底是害了自己全族的性命。
段家,覆巢之下必无完卵。
席嗣源指着边鹤扬,“后生,你带人去段家,好好搜上一搜。”
边鹤扬一副玉面风骨的淡然,心下却尽是焦灼。若此时出发段府,只怕有心之人早就抢先一步,将关键之物拿的拿,毁的毁。
元令仪拉着曦和缓缓退出人群,两人望着边鹤扬疾驰而去的滚滚尘土。
曦和随手摘下帷帽,语气颇为寒凉,“该是白跑一趟。”
“虽说席公快刀斩乱麻,但到底耽搁了许久。段氏颓败之势稍显,那时贺章必然已经出手。”元令仪戚戚地说道。此局平手,但她仍是心有惴惴,“况且,我总觉得席公此番有意为之。”
“那是当然,裴敬思刚刚爬了上来,总不至于就让他做了琅琊王氏的眼中钉吧。”
马蹄声骤然停在元令仪耳侧,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停住,赶马的侍人带着面具,姿势别扭地跳下马车,弓起背跪在地上。
曦和踩着他上了马车,嫩如脂玉的柔夷伸出,“本宫要回京了。这药你拿着,脸上若是留了疤,往后还怎么做太子妃。”
元令仪接过玉瓶小声道谢,眼见马车消失不见,她轻轻抚上脸颊,丝丝灼痛仍在。
“大小姐,殿下有请。”李馥冷漠梳理的声音骤然响起,元令仪神色一顿,轻轻颔首。
月下疏影琵琶语,小调婉转诉衷肠。
元令仪见高照烹茶,举手投足间的风流雅致,似是白日里的一切,都不曾被他放在心上。
“累了吧。”高照语调缓缓,“还是有些红肿,曦和太胡闹了。”
元令仪笑得温柔坦荡,“殿下,我并不觉得曦和胡闹。”
高照神色不变,恰到好处的温润,适逢其时的笑意,让人挑不出半分错处,“熙熙,是在怪我迷晕了你吗?”
“是。”元令仪轻声说道,幽幽的语调伴着悠扬的苏州小调,好似玩弄人心的魅女吟唱,钻进高照的耳朵,“若不是曦和执意闯到我房中将我唤醒,我尚不知君君竟真的上了公堂。”
“假的终究成不了真,你忧虑过了。”高照语调不变,只是眼中一闪而过的无奈被元令仪即刻捕捉,“此事已经解决,往后你要如何做?”
元令仪目光似水,蜿蜒地缠住高照,“我若真的是忧思过度,殿下为何要将我迷晕。凭心评判,今日种种,当真皆如殿下算计,未起波澜吗?”
高照握住茶杯的手一滞,旋即如常,“席太保雷厉风行,君君嫌疑洗脱,他人罪有应得,诸事顺遂。”
“可琅琊王氏并无损失。”元令仪盯着澄亮的茶汤,映出两人完美无瑕的皮囊,“惊动了席太保,也没能撕下一口肉来。”
“我们是人,自然不能如同野狗一般狼吞虎咽。万一咬到铁板,狼狈的是自己。”高照拉住元令仪的手,“可否请元大小姐赐教,元贞这下一步该如何走?”
元令仪面上娇羞一笑,眼底柔情肆意,却是半分未达心底,“若是不能达成平衡,苏州万亩良田,怕是要拱手让人了?”
“我观熙熙芙蓉面,”高照轻抬眼皮,蔼蔼的雾气散了三分,“当是想以这地,招纳拥趸。若是我将自己的门生尽是交于你,是否能松快些?”
“谢过殿下好意。”元令仪反将高照的手握住,高照修长的手指漏了半分在掌心外,“我心如初,若是不能成为殿下助力,只是做一朵攀在元贞身上的菟丝花,我宁愿为妾。”
高照神色一凛,听元令仪缓缓说道,“琅琊王氏,百年望族,举国遍地尽是他家子弟门客。裴氏覆灭,本就如同断你一臂,若英国公府再不自强,如何平稳护你坐明堂?”
“熙熙。”高照声音嘶哑低沉,喉咙滚动几番,眼神晦暗,“你难道不怕我将来,忌讳外戚势大,挥刀向英国公和你吗?”
“花不尽,月无穷,两心同。”元令仪心口滚烫,方才的别扭怒气渐渐消散,“元贞,你信我,人生苦短,真心恒久。”
高照双眸明亮,眼中雾气尽散,枯井般的眸子涌上湿意,“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灼热的情谊如山间溪泉流淌全身,元令仪眼中尽是高照,眼神却飘得远了,“我是家中长女,虽说兄长年长于我,但我总是如家中婆子一般,时时忧虑这个,担忧那个。时间久了,我自己都嫌弃自己。”
高照冰凉的手被元令仪手心的温热灼烫,“以后,我是你的夫君,是爱人亦是家人。”他眼中盛满诉说不尽的渴求,颤动的眸子含着卑微,“熙熙,求你疼我,惜我。”
元令仪神色一惊,眼中的柔波晃荡,不可置信地看着高照,却见他凉薄一笑,声中尽是无尽的凄楚,“母后自打生下我后,渐渐油尽灯枯,那五年,我时时刻刻被她耳提面命,我是嫡出皇子,必要出类拔萃才有活路。”
高照神色落寞,漆黑的眸子微红染泪,拧起的眉如同与生俱来的枷锁,困住了他的自在,“与我不差几日的四弟,出身高贵,聪慧绝伦,父皇尤为喜爱。那些年母后缠绵病榻,父皇一次都没有来看望过她,我的功课必须要强过其他皇子,方能换来他一丁点的关注。我始终记得,有一次我满心欢喜地期待他能去看望母后,明明都走到宫门外了,他为何就不肯进去看上一眼!”
盈满月华的泪珠,顺着高照笔直的鼻梁缓缓流下,“那些年母后对着后宫三千嫔妃强撑中宫凤仪有多风光,人后就有多癫狂。”他眼中爬满血丝,好似一块美玉碎裂,不断涌出的泪如同冰锥砸在元令仪的心上,“她将她的不如意尽数,强加在我身上。我是她转圜逆境的棋子,是裴家荣宠不断的祭鼎。”
元令仪见不得高照自苦,跨步挨在他身旁,将他拥在怀中,娇软的身躯好似温热的小窝将他笼罩,让他眷恋沉迷。
“熙熙,若我不是太子,不是高照。只是我自己,你可否爱我?”高照眸光闪烁,视线黏在元令仪的脸上,喉咙不安滚动,仿若下一刻就要碎裂成风,弃污秽凡尘而去。
“我会。”元令仪轻轻吐字,她揽住高照的肩,小心翼翼地避开乌发,“若尽是因为你是太子,我可能只会与你做相敬如宾的夫妻。”
元令仪唇角微微勾起,好似昙花绽放,柔和清雅,引着高照沉沦,“北上之路,你的信追了我一路。我原以为你只是为了英国公府的兵权,装模作样。可是元贞,你知我在黑水道的时候有多怕吗?”
她双眼微红,却盛满星河,眸光璀璨间是高照泫然欲泣的脆弱模样,“我以为我要死了,我怎么可能不怕?我只是从小都是闺秀典范,长姐如母,要照顾好弟妹,要撑起英国公府,我不能在他们面前露怯。”
“你算无遗漏,让李馥一路追着我们,若是没有你,我现在早是枯骨一副。”元令仪轻轻抹掉泪珠,苦笑着继续说道,“你知道吗?我醒来之后,李馥就求着我看你的信。”
高照面色微红,眼神不自在地挪到一旁,“我字字用心,却是一封回信都没求来。”
“我尚在昏睡中,三魂七魄给你回信,你敢看吗?”元令仪打笑着,“我拆开之后,你句句不离长遥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心悦夫人。”
“我……”高照脸色涨红,窘迫得直直坐了起来,“我与你本就未见过几面,说过最多话的时候,还是在奉天殿上。”两人面色均是一变,高照急急说道,“我若是直说思卿念卿,你不得将我当做登徒子?是魏其筠说,长遥夫人与你们如同母女,聊一聊夫人,会亲近些。”
元令仪脸颊微红,“你那一封信拢共才几个字,夫人占了十之有九。”
两人俱是一阵沉默,月光倒泄清辉,洗去了尘世苦苦挣扎的伪装,留下一副赤子心肠。
“时疫肆虐,你为何要违背皇命来挹娄赈灾?”元令仪轻轻问道,心跳如鼓,半年有余,她始终未将此话问出,此时此刻,倒是有些急不可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