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世德面无表情,只是一味地捶着青砖,呜咽之声不时传出。
“此案牵扯众多,一件一件审来吧。”席嗣源拿起状纸,眯着眼细细瞧着,笑着看向边鹤扬,“牛二的死,怎就成了糊涂账?”
边鹤扬惭愧地笑着,“是下官能力不足。”
席嗣源衰老垂坠的眼皮勉力抬起,双眸如深不见底的古井,漾出慈爱,“瑶林玉树,霁月风光,你后生可畏。今不得解困,乃是官阶束缚,莫要自苦。边鹤扬,今日老夫便托举你一程,助你一飞冲天!”
“这位小哥,你说你们当日,并未看清是谁刺了牛二一刀?”席嗣源神色如常,语调带足笑意,“真的一个看清的人,都没有?”
那几人仍是囫囵地摇头,面上情真意切,“大人,我们真地没有看见。”
“当日混乱,没有看见也是情有可原。”席嗣源神色和缓,他转过头来,看着元令微,“元暨麟,你来说说,当日你都看到了什么?”
元令微略一拱手,“太保,当日情况确实混乱,后生只记得一件事!”元令微神色一凛,眉眼尽是坚定,“‘那句杀人了’,是在我们躲进偏殿之后才听见的!杀人者,定在他们之中!”
在场之人,表情各异,席嗣源郎朗一笑,“这牛二中毒之事,看来公堂之上无人能说得清楚啊,把他的亲眷带上来吧。”
元令仪紧紧攥着双手,见席府侍女将一位年过半百的妇人扶到了堂内。
那妇人满脸的惊骇,支支吾吾地念着牛二的名字。她牙齿几乎掉光,干裂的嘴唇带着人中向内瘪着,无声诉说她的凄苦。
“堂下,可是牛李氏?”席嗣源指尖轻点案面,仿若许久未见的老邻居问好一般。
“我,我是。”牛李氏瑟缩地蜷趴在地上,哆哆嗦嗦地抬头看了席嗣源一眼,又马上低下了头。
“你家中可还有什么人?”席嗣源拉家常一般的问法,渐渐安抚了牛李氏。
“我还有个儿子,叫牛二。前几个月刚刚娶了新妇。”牛李氏啜泣地说道,“可是他们二人,已经几日未归家了。大人,您知道他们在哪吗,让他们快些回来吧。”
牛李氏哭泣不止的样子,在场百姓尽是动容。
他们皆是寻常百姓,家中有父母双亲,有丈夫妻子,有儿子女儿。
一家的顶梁柱,被主家毫不在意地算计了去,谁人不心寒。
“你儿子得了个好差事,被段老爷派到外地做工了。”席嗣源轻声说道,唇角的笑意盈满,公堂肃杀之气,尽数散去。
“真的?”牛李氏的惊喜溢于言表,她也不认识哪个是段老爷,只是对着段鸿献等着锦衣华服的人不住地叩拜。
元令仪只觉得心中酸涩。
平民百姓,蝼蚁蜉蝣,人间冷暖凉薄,不过是图平稳一生,却终是逃不脱上位者的掌控,翻手覆灭,覆手消弭。
曦和的声音骤然响起,拉回了元令仪的思绪,“让逐光给这妇人留下些银子吧。”
“公主仁慈。”元令仪轻声说道,心想曦和也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姑娘家,到底不是冷血无情之人。
一直跟在曦和身边的侍女轻声说道,“逐光尚在养伤,不如让奴婢去办吧。”
曦和不再言语,帷帽好似她的金钟罩,让人看不清亦靠不近,好似高高在上的皇室尊严。
“你那儿媳,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席嗣源苍老的声音再起,抓住了公堂内外所有人的耳朵。
“她……她……”牛李氏支支吾吾半天,蜡黄干枯的面上神色复杂,“我儿子喜欢就好。”
席嗣源淡淡一笑,手指着唐天,“你看看,这人你是否见过啊?”
牛李氏循着席嗣源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稍稍缓过来的脸色陡然一变,憎恶、惊惧、羞耻接连在她脸上显出,她用力地转过头来,抹了抹泪,“不认识。”
“当真不认识?”席嗣源轻轻问道,叹了口气说道,“你是婆母,从你嘴里说出来,是指正她,你大可以休了不贤惠的儿媳。日后本官为你儿子做媒,娶一个贤惠的,再送你个宅子,可好?”
牛李氏闻言当即一喜,可脸上复又露出一副颓丧模样,“大人,这是我儿子的家事。我虽然是他娘,可到底是他心尖上的人,只要他过得好,有些事,我老婆子就当没发生过。”
席嗣源的指尖轻轻敲着案面,叹了口气说道,“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道理我懂。”牛李氏哭丧着说道,“可这事毕竟不光彩啊。大人,我可以私下说与他听,也可放任让他自己发现,可是这大庭广众之下,这不是狠狠打了孩子的脸嘛?”
席嗣源凝视着牛李氏,看尽尘世晦暗的眼睛似含不忍,“老夫本不易为难你,只是此事涉及投毒凶案,你不得不说啊……”
牛李氏脸色瞬间惨白,“这怎么就投毒了呢,我家儿媳就是人懒了点,怎么就投毒了?”
“本官怀疑,就是此人指使你家儿媳投毒!”席嗣源手指唐天,眼神却是牢牢钉在牛李氏的身上,好似千钧重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席嗣源接着说道,“你若还要继续隐瞒下去,老夫可要怀疑,使他们夫妇二人与唐天联手,下毒杀害工友,谋财害命。来人,去将牛二捉拿回苏州!”
牛李氏当即就慌了神,“大人不要,我儿子是个老实人,您别!”她回首恨恨地看向唐天,“这人我见过,他数次来我家与李四娘苟且,甚至被我当场逮住!”
牛李氏哭嚎不止,苦命的老妇人辛苦一生将儿子拉扯长大,终于在不小的年岁娶上了媳妇。
这媳妇漂亮,儿子喜欢。她一心希望两人把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可事与愿违。
邻居们的风言风语到底是传进了她的耳朵,这李四娘出身风尘,从前是个勾栏女子。
她强压嫌恶,她只要儿子高兴,她就可以是个聋的,是个傻的。
可李四娘竟然将昔日姘头领回了家!
牛李氏撞见的那天,狗男女面红耳赤地从榻上滚落,挣扎间发丝交缠,唐天的腰带搭在李四娘纤细的腰肢上,李四娘鸳鸯交颈的玫红肚兜挂在唐天的脚趾间。
为了儿子,牛李氏强咽下这口恶气,可这两人竟然还密谋投毒杀人,一辈子的贤良妇人,此刻是真的被吓破了胆。
席嗣源让婢女将牛李氏带回府中好生照料,府上的管家与婢女匆匆交错,急急走上前来,“老爷,仵作回报,牛二家少了几个碗碟,在后院的坑里被挖了出来,上面留有一品红。”
一品红乃是南洋的毒物,中毒之人食用之后数个时辰内腹痛呕吐,本是不至于丧命的毒物。
元令仪再次陷入困惑,她原以为是李四娘和唐天两人下毒,害死了牛二。
可现下看来,并不是如此。
南洋的毒物,寻常的百姓人家当然极难获得,可与唐天而言,却是易如反掌。
漕帮顺航道南下至南洋,夹带些毒物回来不是难事。如今,李四娘已成焦炭,唐天狡诈鼠辈将罪责推到死人身上,将自己从害人性命的凶案之中,摘得干干净净。
惊堂木响,恶鬼穿肠,徒留迷茫客怅惘。
席嗣源温声细语地说道,“漕帮的家事,老夫不予置评,但这厮胆大包天触犯国法,他的命,朝廷要了。盖世德,你可有不服?”
盖世德正气凛然,“漕帮之事,自然不如国法重要。草民敬服席太保!”
席嗣源点点头,嘶哑的嗓音语调极尽绵长,慢声细语中定人生死,“唐天,与人私通,投毒雇凶,指使他人害牛二性命,此为一罪!勾连豪绅,牟取国土,此为二罪!聚众暴乱,谋害皇室宗亲,此为三罪!判斩立决!”言罢,随手推下一张签子。
唐天被人押下堂时,下身黄汤骚臭,也不说冤枉,只是哭着笑着,被人骂着。
席嗣源收回视线,目光顿时犀利如剑,横拍惊堂木,喝道,“老夫懒得与你们周旋,今日,你们若是不说凶手是何人,明日统统斩立决!”
那几人尚处于席嗣源儒雅作风之中,未回过神来。现下被他杀神一般的气势震得更是呆立当场,一人率先反应过来,大声哭嚎,“大人,我们真的没看见!”
席嗣源大掌一摆,“将人带下去,无论手段,一炷香的时间,老夫要凶手姓名!”
几个衙役上前将人直直拖了下去。
元令仪浑身似被冷汗浸湿,寒山寺的凌老景象穿插脑中,更觉骇然。
当朝一品太保,三朝元老,若不是真心疼惜晚辈,哪能由她放肆。
席嗣源似是疲乏,狠狠捏了眉心两下,顶着紫红的痧看向段鸿献,“你来说说,你又是什么罪?”
段鸿献浑身战栗,脸色惨白。
他尽力扯着嘴角,虚汗流到眼中也不自知,只是一味地讨好笑道,“大人,小人都是被段鸿文给逼的。我溧水段五爷当得好好的,是他既要讨好漕运总督,又不想见罪英国公,就将我撵出宗祠,另立门户!”
席嗣源冷哼一声,“你怎么知他要讨好贺章?”
段鸿献瞳孔倏然放大,“大人,您说笑了,我何时说过他要讨好贺大人?”
席嗣源盯着段鸿献勉力嬉笑的鬼脸,心想当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段鸿文的一番苦心,终是付之东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