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照眸如冷月清辉,如同大猫一般蜷缩回元令仪怀中,胸中情丝流转,声声诉情,却好似呓语一般,“你还记得在迎风楼时,你浑身戒备的样子吗?”
元令仪一愣,不知高照为何答非所问,怎么就突然提起迎风楼。
“我一直都记得,你好似一只刺猬,明明自己都怕得不得了,还要护着温了了,护着君君。甚至是五弟,你也要拼命护着。”高照似是被回忆刺痛,浓眉蹙起,被元令仪轻轻抚平。
元令仪把玩着高照的长发,笑得一脸柔和,“表兄就算了,毕竟是母亲念了十多年的孩子,怎么两个姑娘的酸醋,你也要吃?”
“那时婚约已经许下了,与五弟相比,你与我才该是更亲近的才对。”高照似是吃醉了酒,卖痴般地缠住她,揪住从前一个小事,睚眦必报地要说法,“你可倒好,为着别的男子一再防备我,熙熙当时真是让我心如刀绞,回程的路上,狠话一通乱说。”
元令仪听着他孩童般的气话,“你说了什么狠话?”
“前尘往事揭过,我堂堂八尺男儿,自然是不会再提。”高照一个转身,将头埋在元令仪膝上,一呼一吸之间,是她温热清雅的栀子香,让人沉醉,无法脱离。
“我那时只当你是为了刁难,才故意扣下了了。”元令仪语调轻柔,早已不见当日的忌惮。
“我若是直接寻你,你怕是一眼都不会看我。”高照咬字不清,似是困倦极了,绵长的呼吸带着滚烫的情意,透过罗裙,粘在元令仪的肌肤上。
“你这坏人,”元令仪虚空出声,眼中柔光似皎月明亮,“到底没有告诉我是何缘由。”
长夜逐光,岚雾退散,忽而今夏,且听晨风微动,乱了虫鸣。
元令仪袅袅娉婷地穿过长廊,尽头的席嗣源正拿着一把鱼食,引诱着群鱼竟跃。
“席公。”元令仪声如清潭淙淙流过,让人说不出的清爽,“叨扰了。”
“来了。”席嗣源笑容堆了一脸,将苍老的眼挤成一条缝,“怎地还带了这么多东西?”
“是谢礼。”元令仪眼神晦暗,顿了一刻后说道,“更是赔罪。”
“熙熙,客套了。”席嗣源一把将鱼食抛出,两条大鱼猛然一个甩尾,将其余幼鱼尽数拍落,激起无数水花溅在两人脚边。
“席公,日前是我冒犯了。”元令仪站得挺直,“是我不知天高地厚,妄自揣测,不敢求您宽宥,只求您莫放在心上。”
席嗣源低头饮茶,眯起的眼睛尽是享受,“老夫一直将你们当做孙子孙女,一些口角小事,倒是你过于在意了。”
元令仪低头不语,心中的愧疚几欲将她活埋。
“熙熙,我知你是何图谋。”席嗣源示意元令仪坐下,抬手为她斟茶,“昨日,是我有意放贺章一马。”
元令仪虽是早有预料,但亲耳听席嗣源说出,心中不禁又是一阵落寞,“恳求席公赐教。”
“赐教谈不上。”席嗣源缓缓说道,浑浊的眸子容了天下棋局,“贺章不是这么简单便能拉下马的。”
漕运总督,监管全国漕运,哪里只是苏州小小一城能困得住的。
“你要知道,贺章手中还掌管大周涉水漕标,兵强马壮,规模虽比不上龙血军,但纵横九州,你要当心。”
元令仪将席嗣源的话入脑入心,可心中仍是一阵难过,“那当真就由着他们的心意,想要害谁便害谁,想要杀谁变杀谁吗?”
席嗣源不语,只是盯着元令仪,一口饮尽杯中茶,反手将茶杯倒扣,“他是人,是人就必然有弱点。数案齐发,数罪并罚,还要戳中陛下最忌讳之处,方能一击即中。不然,尽是徒劳。”
“陛下的要脉?”元令仪幽兰轻吐,“陛下有何忌讳?”
席嗣源望着寒山寺方向,“你觉得毁寺灭佛,陛下是为了什么?”
“陛下尊道崇道,欲要在民间弘扬道家要义。”元令仪说完便停了一刻,想到自己执意要入局的因由,不由得出声问道,“陛下作用九州,难不成是为了钱财?”
“国库空虚久,陛下是大周之主,当要为万民忧思。”
大周佛教传承之久,不可追溯。
大到佛寺,小到庵堂,所占之地皆由佛寺拥有,寺院不缴税,僧侣不服徭役,占尽了世间红利。
享人间香火,囤万家钱财,富商地主,门阀世家,有哪个能富得过他们。
陛下一不想开边关户市,二不能挥刀向世家大族,最快的法子,就是收割了举国寺庙。
纵然为了安抚地主豪绅,土地不能归公,但只要提高赋税,钱财依然流向国库。
元令仪抬眸一笑,神情尽是了然,“只是征地不能短时见效,熔币倒是可以,只是不知与亏空许久的国库相比,能填多大的窟窿?”
“微乎其微。”
“若是这个时候,有个胆大包天的贪官污吏,不仅截留铸币,还私产丰富,抄家能抵上几成赋税,想必陛下定会欣然颁旨。”
“不止,若是此人位高权重,手握兵权,还怀有不臣之心呢?”席嗣源目光如炬,俨然已是参透社稷运转,“不止是你我,想必陛下更是欲除之而后快。”
“人,总有弱点。”元令仪指尖轻敲石桌,“只要能撕开口子,就不怕他是铜墙铁壁。”
“只是这事,老夫不便参与。”席嗣源长叹一声,“吏部的文书该是出发了,最迟两月,我就是个致仕还乡的糟老头子,无力支撑你们了。”
元令仪起身跪拜在席嗣源脚旁,“谢席公指教。”
黄梅时节昆曲尽,凝珠碧梢攀凌霄。
元令仪静静地听着郑四海打探回来的消息,眉头紧锁,脸色阴寒。
“贺章风评着实不错。”郑四海亦是鲜有的无奈,“钱财、女人,未闻他有何风波。”
“不爱财,要么是他隐藏得极好,要么是他真的银钱不缺?”元令仪轻声反问,“只这一两日的功夫,探得的尽是些皮毛,你再去打听打听。”
李乐宜走上前来,“大小姐,奴婢听闻,贺章与盖世德,不睦已久。”
元令仪眉梢轻挑,回想起公堂之上的耿直汉子,“知道是何原因吗?”
“不甚清楚,奴婢会再细细打听。”李乐宜似是突然想到什么,急急说道,“那个唐天,他倒是与贺章来往要比盖世德密切得多。”
元令仪盯着李乐宜轻声问道,“极为密切?”
李乐宜沉思答道,“但凡贺章地苏,必然盛情接待,更有传闻,贺章若是酒醉,便直接宿在唐天府上。”
元令仪眸色一寒,“所以,贺章好酒?”
“当是如此。”
“世人常称酒色,怎地有人只好酒,却不好色?”元令仪苦苦思索,示意李乐宜继续说下去。
“唐天此人倒是极为好色,不然怎么会为了与李四娘私会,竟做出给人家夫君下一品红这等腌臜事。”李乐宜险些被生父卖进勾栏,对这种人更是恨之入骨。
“一个好酒,一个急色,当真是一丘之貉,狼狈为奸。”元令仪眼中的嫌恶溢出眼眶,“可还有别的什么消息?”
李乐宜继续说道,“贺章酷爱流连宴席,喜欢吟诗作曲,常常以雅士自居。”
“水平如何?”元令仪目光落在驿馆的两张字上,其中一张落款竟是贺章,只是不知道此贺章是否是彼贺章。
李乐宜冷哼一声,“毕竟是二品大员,前朝的登科进士,必不会差了。”
“倒也不算是个附庸风雅之辈。”元令仪目光灼灼,似要烧穿字画名章,“好好守住漕运总督府,让不显眼的人潜到漕帮,多多打探一些。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
元令仪仔细打量着驿馆,入住这么多天,始终都没有闲情逸致好好欣赏一番,此刻却是沉下心来,细细打量。
她盯着全屋价值不菲的装饰,心中不禁揣度,苏州驿馆,当真是如此繁华?
还是为了他们的到来,更是添补奢靡。
一想到高照在阆京的处境,元令仪心中更是一阵烦闷。
周帝薄情,由元卿尘面上旧伤便知一二。
高煊登基之后,青年帝王欲要君临天下,宝座却坐得并不安稳。
内有强势如裴斯的国仗,率着世家大族,几乎要将青年帝王的脸面扯下,任人践踏。
外有邻国骚扰,边关军报几日一急报,军权良将尽在世家手中,周帝被挟制得难有作为。
元卿尘当年几乎是以身饲虎,君臣两人做戏给半幅江山看,戏成了,可元卿尘却是险些丧命在西北大漠。
元卿尘当年敢掷地有声一句忠贞不二,可后来呢?
帝王无情,善猜忌,好制衡。
春猎围场,一鞭子险些要了元卿尘的命。
如今,高照羽翼渐丰,周帝便急不可耐地斩断他一臂,押着他去监刑,逼他看至亲骨肉惨死眼前,一刻不让他喘息,一道御旨赐婚他与夙敌之女,桩桩件件皆可证明。
阆京传闻周帝看重太子,尽是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