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姐说笑了。”孟祁观勾起嘴角,眼眸之中尽是元令仪看不懂的神色,“工部才多少人,陛下的旨意一旦颁布,那便是举国的寺庙尽要拆除,若是单靠工部的人马,怕是百年,都未必能拆得干净。”
元令仪当然知道,凭工部一家,当然是无法完成这浩大的工程。张宓福可以接下这笔买卖,可于她元令仪而言,钱财并不是她最想要的,这才是这桩生意博弈最难之处。
毁寺灭佛,但凡有些出身的人都不会接下这种活计,损阴德,毁功业,为了那不知能有多少的利好要将全族的福气折进去,世家门阀避之不及。
孟祁观上赶着来将这笔买卖送给张宓福,正是此种原因。老奸巨猾的孟祁观既不想失了这块肥肉,拱手让人。又不想被士绅将主导苏州灭佛的灾厄记在自己头上,当真是沽名钓誉,贪心不足。
想明白了这一点的元令仪,心中立马有了章法,她扬起眉毛,冷声说道,“这工部的人倒还好说,怕就怕陛下会派出御史亲随监督,这可就不好办了。”
工部、御史、当地乡绅、知府知州知县,一层一层下来,一层一层的算计下来,她元令仪能否全身而退,怕都是未可知。
“大小姐今日怕是并未进到大雄宝殿一观吧。”孟祁观笑着说道,“寒山寺的菩萨可不一般。”
元令仪神色晦暗,“心有所思,业有所成,当真是灵验。”
“灵验是必然的,受人供奉,遂其心愿,消灾祸,除滞碍,自然是佛祖菩萨该做的。”孟祁观说得轻巧刻薄,“那佛像,可是铜铸的。广胜寺的佛像,更是金塑的。”
张宓福听完,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她急不可耐地看向元令仪,迫切说道,“这寺拆了,那佛像可不得熔炼吗?”
“那是自然,张掌柜真是一点就通。”孟祁观一脸的讳莫如深,眼眸却在昏暗的游船之中格外地亮,“苏州大小寺庙众多,铜像、金像只要熔炼,必有损耗。”
张宓福欲要接上孟祁观的话茬,却被元令仪挡在身前,她语调阴冷幽幽,“众多寺庙除却庙宇,还有庄园无数吧。”
孟祁观以袖掩住眼中的精光,“大小姐眼光独到。”
元令仪心中冷笑,“我朝以来,佛寺道观自有庄园,有的是信徒捐赠,有的是僧侣圈地,这些庄园所得更是不用缴纳赋税。”她心中清楚,陛下尊道厌佛怕只是一个小小的理由,地主恨僧侣已久,同样都是耕种,凭什么有人要缴纳近三成的赋税,有的却是全然收纳自己囊中。
“熔佛铸币,还地于民,尽是利于国库充盈的有力举措。”孟祁观抬手握拳向京城方向高举,“陛下圣明,大周万载。”
“孟大人消息灵通,不知大人可知拆寺后的土地,陛下要如何安排?”元令仪终于问出了她最想知道的事情。
一所寺庙有多少尊佛像,数目都是实打实记录在册的,熔炼损耗再多,毕竟有上限控制。元令仪见张宓福将主意打在这上面,不禁有些好笑,毁寺灭佛,最大的利益不在寺庙,而在土地。
周帝对土地划分,必然是有自己的盘算,乡绅地主、农民佃户、公侯贵族必然都要拿上一份,才能稳得住局面。
可谁来分,分多少,怕是又要将户部牵扯进来。
张宓福想到数月前与户部尚书林泰的交道,只觉得更为畅快,“若是户部来人定量土地划拨,那可真是天助我也。”
元令仪却是一脸的肃穆,好似广胜寺中供奉的玉面菩萨,满面的慈悲,此刻却是让孟祁观看不清心思。
元令微百无聊赖中,见元令仪神色晦暗地带着张宓福回到席中,不消片刻便带着众人告辞上岸。
孟祁观仍旧是一副好好君子的模样,礼仪周到地将元令仪等人送回驿馆。
穗岁提着灯走在元令仪前方,春雨淋湿了青石板路,湿气侵染了檐下的灯笼,倩影成双,花团楼台,好似游魂灯火戏良宵。
高昱一身黑衣斜靠在湖石上,一半已经被淋湿,他却浑然不觉,眼睛直直地看向元令仪归来的方向。
“熙熙,何苦防备我至此?”高昱声音冷不丁地冒了出来,吓了主仆二人一个激灵。
元令仪走到穗岁身前,提起灯笼照向高昱,见他淋湿,心下不忍,“为何防备?”她想到寒山寺中的一切,声如夜雨清风,冷彻心扉,“恐怕是因真心难求,真心错付,真心湮灭。”
高昱痴痴地笑了起来,“真心?”他走到元令仪身前,俯身看向她慈悲清净的面容,“洪流将至,真心能保命吗?你当高照对你能有几分真心?”
高昱的话击中了元令仪心底最深处的恐惧,她不甘示弱地直视回去,“你怎知他对我并无真心!他病弱却仍要北上挹娄,阆京险境重重也要将李馥留在我身边,桩桩件件哪里不是真心?”
“你把他想得太过简单了,熙熙。”高昱伸手欲帮她摘掉发间的花瓣,却被元令仪躲开,他落寞地说道,“你怎么会如此就被他轻易打动?”
元令仪冷冷地看向他,目光好似淬了毒的寒冰,冰封了高昱的五感七情。
“熙熙,喜物而不溺于物,”高昱极力克制情绪,他眼眶微红,青筋微微凸起,“忠情而不陷于情。”
高昱的苦痛落在元令仪的眼中,让她不禁想起日日念着高昱的母亲,她神色微动,朱唇几度启合,低声问道,“你写给我寒山寺,究竟是为何?”
“你不是想知道席嗣源到底是不是杀害表兄的幕后黑手吗?”高昱声音轻且阴森,好似幽夜中蛊惑人心的精怪,“那便亲自问问他,让他给你个答案,好让你放心。”
“那俩个小沙弥,是你的探子?”元令仪直直地盯着高昱的双眼,“还是这一切都是你的计谋?”
“我的什么计谋?”高昱眼神未见丝毫闪躲,“我是跟随你来的这里啊,熙熙,我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皇子,哪里来的势力布局谋划呢。”
“无权无势?”元令仪的些许动容一瞬间退去,“你明明已经不加掩饰了,何苦还要装腔作势地扮势弱!”
“哦?熙熙你说一说,我的权在哪里,我的势又在何处?”高昱的泪混着雨水顺着他锋利的下颌线缓缓流淌。
元令仪回身叫穗岁退下,直待她的身影再也看不见,她才猛然回头,咬牙切齿地说道,“难道不是在阆京吗?”
“错了。”高昱笑得凉薄,勾起的嘴角好似屠戮本性的弯刀,“怎么会只在阆京呢?”
元令仪心凉得彻底,不禁地退后两步,高昱看在眼中,阖上双眼,却是猛然一把将元令仪拽了回来,附在她耳边说道,“熙熙,所以你也要冷心冷情才好,莫要轻易交付真心,走了我母亲的老路。”
高昱能够清晰地闻道元令仪身上的沉水香气,氤氤氲氲,让他沉醉,“我要走了,明日我便到淮安去祭奠我的母亲。孟祁观为官老道,为人圆滑,你要做什么大可与他联手,双赢最好不过。”他顿了片刻后说道,“但也要提防他,莫做了他手中的棋子。”
元令仪静静地听着高昱的一字一句,自重逢以来,高昱便如同雾中仙一般,偶尔窥见他的真意,真意却又瞬息万变,让元令仪捉摸不透。
她在迎风楼中不顾高照猜测,也要护他周全,最后却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藏拙,他避祸,不知是踩着谁的尸首,才得了夜夜高枕无忧。
高昱轻轻地放开她,元令仪却是没有一丝犹豫地退后,“那便祝五殿下得偿所愿,万般顺遂。”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高昱贪恋地看着元令仪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舍得将目光收回。
他浑身湿透,神情阴郁,没走几步,一把油纸伞刚刚好为他遮雨,“老师怎么起来了?”
“我见你房中空空,便猜到你必是在这里苦等元大小姐。”张端语气怅然,“纵使你有铜筋铁骨,既要挨过朝堂的明枪暗箭,又要挺过彻骨情伤,难啊。”
情之一字,最是伤人。
“老师。”高昱小心翼翼说道,“若我只想要她,能否得到成全?”
张端看着高昱天真的模样,“怕是绝无可能。今时不同往日,你已身在旋涡,万般由不得你。”
高昱冷漠的神情好似裂开一道裂缝,顷刻封锁了他的真我。
翌日清晨,新雨余春台,翠蕉琼珠圆。
张宓福一遍遍地叮嘱张端要注重身体,告知刀客与马夫要悉心照料,句句重复,句句却是不觉啰嗦。
张端干瘪的双手抹了抹浑浊的眼,却怎么也看不清张宓福的脸。
“孩子,你这名字是谁给你起的?”张端嘶哑地问道。
张宓福神情一愣,她的思绪好似回到了苦不堪言的往昔,梨涡盛满真切的笑意,“宓,安也。福,佑也。一生所图,只此安佑。”
张端静静地听着,笑得慈祥柔和,“既想安佑,那便不要掺和到毁寺灭佛里去了。”
张宓福一愣,“为何?”
“佛道有常,论因果,道无慈悲。论慈悲,众生皆苦。”张端眼前一片昏暗,他声音虚弱,“毁寺,说得轻巧,众生虔诚供奉,心道合一,僧侣,信众,怕不是铁腕重利就能屈服的。这生意,损阴德,添阴鸷,造杀孽,你趁早抽身吧,孩子。”
张宓福面无表情地看着张端,心中却依然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