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份军报在何处?”元令仪声音颤抖地问道。
席嗣源无奈地摇摇头,“这我就不知了,丫头,我所知已如实相告。”
席嗣源戎马一生,六十年峥嵘,八十载荣辱,位列三公,与先帝把酒言欢,砍过乌斯国主脑袋,未曾想到一把年纪了,会被一个柔柔弱弱地姑娘家拿捏。
“丫头,我已向陛下告老,现下只等吏部文书了。”席嗣源面露不忍,徐徐说道,“我有几句肺腑之言要说给你听。”
元令仪沉思片刻后,轻轻点头。
“元暨甯之死,我当真是痛彻心扉,我一直将予安当做亲生儿子看待,你们几个孩子皆是在我膝下长大,我家宅不宁,唯有你们相伴,方享片刻天伦之乐。敬思才华不济,如今被人利用也好,自身图谋高位也罢,他算是得偿所愿地坐上了总兵的位子。他与我离心多年,我老了,管不了他了。”席嗣源面皮松弛得阵阵抽动,纹路更甚更密,好像将老之木的树皮一般,“往后他是位极人臣也好,粉身碎骨也罢,皆与我无关。”
元令仪神色动容,她怎会不记得席嗣源的慈爱温和,他就是亲祖父般的存在,带着他们骑马射箭,祖传的牡丹佩在元令仪及笄时当做贺礼送来,亲手给她系在腰间。心爱的银枪见元令姿喜欢,毫不犹豫当做首战功成之礼,千里迢迢地送了过去。
一幕幕温情如走马灯般地在元令仪脑海中闪过,她沙哑开口,“席公,我只要你一句话,席敬思所行之事,你可有参与?”
席嗣源浑浊的眼珠暗了下来,缓缓地说道,“没有,此事也是我根据蛛丝马迹推断来的。”
元令仪瞬间泪如雨下,扑通一声跪在席嗣源身前,用力磕了三个头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温了了当即追了上去,高昱深深地看了一眼席嗣源后,向高珩说道,“请王伯王妃乔装一番,跟我回城中,待时机合适,我会带着温姑娘为王妃诊治。”
元令仪坐在马车内,任由泪水不住地流,她庆幸席嗣源没有与席敬思沆瀣一气,内心却仍是一片荒凉。
如今看来,挹娄之难的真相才堪堪被揭开一角。
高昱与李馥在外的争吵声打断了元令仪的思考。她撩开帘子,含水双眸看向高昱,“何事?”
“我有话要与你说。”高昱直直地看向元令仪,神情淡然,看不出情绪。
李馥在一旁急得不知所措,可也心知他做不了元令仪的主,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元令仪,生怕她同意与高昱同乘一辆马车。
“不了,五殿下,有话我们可以当下就说。”元令仪仍是一副菩萨垂泪的模样,欲普度众生,却难自渡。
高昱如一潭死水的眸子闪烁片刻,又重归沉寂,他勾起嘴角自嘲一笑,却是不发一言地离开。
元令仪眼见高昱策马离去,尘土飞扬中,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仅余一个落寞的背影。
温了了将帘子放下,关切地看向她,“今日之事,可否要告诉君君?”
元令仪沉思半晌之后冷冷说道,“不必。”
念佛,见佛,立即成佛。
求生,往生,亦是来生。
元令仪擦干了泪走进驿馆,神情宁静端庄,复又成为名满阆京的英国公嫡长女。
元令微拿着册子急急地向她奔来,却是欲行欲止,“长姐哭过?”
元令仪缓缓摇头,“今日听僧人讲经,佛法源远流长,万物生生不息,只是有些感慨而已。”
元令微狐疑地看向温了了,却见对方神色如常,只能压下怀疑,“长姐,今日孟祁观来了。”
元令仪问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那可有一阵子了。”元令仪扶额说道,“至少得是三炷香前了。”
“五殿下可曾回来?”元令仪轻声问道。
“那不在你后面吗?”元令微蒙蒙地说道,随手向元令仪身后一指。
元令仪回过身,见高昱无声站在自己身后,两人神色皆是一片晦暗,一言不发地各自回房。
吴侬软语韵浓,夜半山塘徜徉。
元令仪端端地坐在游船之上,南风裹挟水汽氤氲,芳菲盈袖间尽是悠扬清唱。
孟祁观着一身常服坐在元令仪对侧,此时正与李馥推杯换盏,言语之间尽是对太子的敬重。
元令微的视线黏在孟祁观身上,似是在寻找他过分得体的皮囊之下隐约的错处。
张宓福如同游走在席间的春燕,殷勤周到地与几位有头脸的洞庭商人交换名帖,预计将来年龙血军的军服生意定下。
元令仪起身缓步到游船后侧,倚在栏杆一侧望岸上人家阡陌,心中还在反复白日里席嗣源的话,她此刻只觉得心力交瘁,苏州河上的莺莺燕燕让她厌恶至极。
孟祁观轻声走到元令仪身后,轻咳一声缓缓说道,“元小姐今日似乎很是疲惫。”
元令仪强打起精神,扬眉说道,“白日里到寒山寺逛了逛,许久没有上山礼佛,有些疲乏。”
孟祁观闻言神色没有半丝变化,只是顺着元令仪说道,“寒山寺景色冠绝苏州,寺内住持佛法精妙,曾在大相国寺清修,只是寒山寺与驿馆确实相距甚远,若是大小姐日后需要,可以在寒山寺小住。”
元令仪点头称是,她现下摸不出孟祁观的路数,两人均是少言少语。
孟祁观透过元令仪望着苏州城方向,“大小姐来了苏州三日,可有好好逛过这城中风景?”
“一路上风雨兼程,确实疲累,待休养好了定会好好逛一逛,苏州风貌俊逸,市镇繁华,与阆京大有不同。”元令仪说话谨慎,不想与孟祁观正式交锋前,便被察觉自己的意图。
“元大小姐久居阆京,来往权贵众多,苏州城不比阆京,商户、农户更多一些,风土自然更淳朴一些。 ”孟祁观淡淡说道。
元令仪却是在其中听出了别有深意,“阆京与苏州各有不同,淳朴也好,繁华也罢,都是大周的王土。”
孟祁观爽朗笑道,“自然,我等尽是陛下臣民。”他突然话锋一转,“张宓福倒是经商的一把好手,不知大小姐是在哪里寻来的人才。”
“她只是一个普通行商。”元令仪神色不变,“因着行程终点相同,便一路相互照应。”
“原来如此。”孟祁观眼神清明,“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还请大小姐帮忙。”
元令仪深深地看向孟祁观,“孟大人客气了,我只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若是能帮上孟大人的些许,自然喜不自胜。”
张宓福喝得半醉不醉,被穗岁拉着到了游船后身,元令仪与孟祁观神色自如地聊着苏州风情,见她来了便停了话头。
“大小姐,”张宓福醉眼朦胧地看向元令仪,“寻我何事?”
“张掌柜,是孟某有一事相求。”孟祁观自谦地开了口。
张宓福心头一震,方才席间的酒气顿时散了大半,“您请说,但凡我能帮上的,小人义不容辞。”
“阆京传闻,陛下欲灭佛崇道。”孟祁观直直地盯着元令仪,不顾她神色微变,“近日传闻更盛,在下听闻阆京大相国寺僧尼中犯罪和不能持戒者,尽皆还俗。更有传言,陛下近期要下令拆毁天下凡房屋不满二百间,没有敕额的一切寺院、兰若、佛堂。”
毁寺灭佛,毁尽天下寺院后,陛下要做什么,建道观,修园林,还是将土地划归皇族?元令仪心中思绪千百个来回流转,可眼下,是孟祁观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孟祁观自三日前城外相迎,始终都是一副不卑不亢,彬彬有礼的模样,正四品的知府大人,总不至于与那些无头苍蝇一般,以为追着元令仪搭上关系,便能讨些好利。
张宓福礼佛,却并不虔诚。
大古刺土司尊崇佛道,张宓福自流放之后便借着佛法讨好桀於期,方才脱了奴籍。于她而言,周帝尊佛也好,尊道也罢,她都不甚关心,她母亲病死在流放之路时,也未见哪尊神佛前来救上一救。
现下,张宓福只想知道,陛下要谁来拆庙,谁来收尾,谁来接收无尽的土地。
元令仪始终不言语,冷眼看着孟祁观,“大人今日递上拜帖,就是为了这个?”
“自然不止,元大小姐当日拒绝我等宴请邀约,今日总算是全了苏州士绅的一片心意。”孟祁观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堪称无懈可击,“我方才所说皆是秘闻,旨意一日不来,这苏州城的百姓,自然要拜一日的菩萨,西园寺、广胜寺、寒山寺、定慧寺……苏州城庙宇众多,其属庄园更是不可计数,若秘闻传言为真,我朝之初便要推行的土地田改之策,即是大有可为。”
元令仪峨眉微蹙,孟祁观说了半天,只说传闻,只谈秘闻,将这空头的万利许给张宓福,要的却是元令仪好。
“倘若传言为真,工部必然到全国各地拆寺,张宓福又能帮得了大人什么忙呢?”元令仪声音幽幽,与河上清风相和,吹起风波不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