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令仪仍是一如往常的慈悲模样,只是并不言语,她目光森然地看向李馥,见对方的眼神似是黏在高珩身上,面上只见焦急,却并不见担忧,心中当即明白李馥应是害怕众人知晓高珩踪迹。
看来高珩与阆京的关系,并不是如传闻所说的水火不容。
花青羽见元令仪并无动作,她缓缓走上前去,要将高珩扶起,“夫君,算了吧。”
高珩固执地看着元令仪,“你是陛下钦定的太子妃,不出意外的未来国母,为你的夫君担忧国事理所应当。你且放心,只要温姑娘能够治好青羽,我高珩至死不出西南。”
元令仪眼神微动,“王爷说笑了,您是否离开西南,是否回到西南,我都不甚关心。”
“那你为何不愿让温姑娘为我夫人治病。”高珩双眼猩红,青筋暴起,“元令仪,不要以为我高珩有求于你,便能欺我辱我,杀了你们几个,我依旧可以带走这个女娃。”
“王爷!”花青羽连忙出言制止,“不可胡言乱语。”
李馥不着痕迹地挡在元令仪身前,手已然搭在双刀之上。
“王爷这是吓唬女娃娃吗?”一道苍老却极为有力的声音自殿内传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缓缓走出,身后跟着两个小沙弥。
席嗣源笑意盈盈地走到高珩身侧,将高珩拉起,如刀锋般锐利的眼神扫过李馥及元令仪。
李馥只觉得冷汗直冒,他回头看向元令仪,却见她一反平时柔弱的样子,面色阴冷地看向席嗣源。
“席公安好。”元令仪礼数周全地向席嗣源行礼。
“大丫头出落得越发俏丽了。”席嗣源浑浊的眼睛定定地看向元令仪,神色之中尽是长辈的关怀,不见丝毫敌意。
高珩不得不卖席太保一个面子,冷声说道,“我只是想让这温姑娘给我夫人诊治,怎么就推三阻四的!”
“推三阻四?”席嗣源哈哈一笑,“我可只是见到你爱妻心切,又是威胁又是下跪地,当真是吓坏了几个晚辈。”
温了了见席嗣源如此打圆场,她不顾元令仪的冷脸,走上前说道,“席太保安好,我并非是不愿为夫人诊治,只是我确实医术不佳,实在是无能为力。”
高珩话还未说出口,就被席嗣源出言打断,“你听听,哪里是人家姑娘推三阻四,是青羽沉疴多年,小小女子,医术能比阆京太医好?”
元令仪闻言眉头一皱,恼怒已是克制不住,“席公此言差矣,了了医术承袭其母,并非刻意研习,虽是小小女子,如今已是能医死人肉白骨的能耐,怎就比不得宫中御医。”
“哦?”席嗣源神色不变,“既是比得过,那便是青羽病入膏肓,回天乏术了。”
在场之人脸色俱是一变,席嗣源似是看不见一般,“都病成这样了,可得赶快回去,若是中途出了什么意外,被有心之人报给阆京,可是要掉脑袋的。”
李馥此刻只觉得浑身发冷,席太保是元卿尘的老师,怎么元令仪对他敌意如此之大。
“有心也好,无心也罢,平西王既然做了忤逆圣上的事,怎么此刻贪生怕死起来?”元令仪冷冷说道,眼神直直地看向席嗣源,好似完全不在乎自身处境一般。
“丫头,”席嗣源终是扯下了慈爱的面具,“忤逆圣上的事,你又不是没有做过,何必苦苦相逼呢?”
元令仪走到席嗣源面前,“敢问席公,您不在阆京城中,怎么也来了苏州城?”
“苏州人杰地灵,年纪大了,总要透透气。”席嗣源眸中渗透的情绪雾气昭昭,让人看不透亦是参不破,“我与你们年轻人不一样,斗了一辈子了,斗不动了。”
“席公哪里年纪大,三朝元老,位列三公,权势滔天,怎么突然称老?”元令仪只要想到,席嗣源可能是挹娄之难的幕后主使,恨意便愈来愈浓。
“老了,老了,子侄管不住,朝堂又乏力。”席嗣源说着,便倚靠在高珩身上,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抬眸掀开眼皮,睥睨而视,“熙熙,你对席公哪来这么大的仇怨?”
“席太保可是家父的授业恩师,令仪不敢。”元令仪不顾李馥的拉扯,直直走到席嗣源身前,双眼微红,“但令仪今日无礼,敢问席公,一生行事,可有对不起我元家的时候!”
席嗣源仔细地打量着元令仪,昏黄的日光罩在他的身上,将他的老态映得更加明显,“我对不起元家甚多,我确实有愧,是我对不住予安。”
元令仪神色震变,花青羽眼疾手快地拉住她,“元大小姐,冷静!”
“你要我如何冷静!”元令仪反手便将花青羽推开,手指指着席嗣源,“我兄长到底因何而死,三万英灵在上,席公午夜梦回,当真不怕吗?”
席嗣源缓缓垂下头,“熙熙,你自小聪慧,我听闻你在家中之时,还在劝你父亲莫要追究此事,怎么轮到你,竟这般冲动。”
元令仪心险些咬碎银牙,挹娄生死一线,若不是温了了跟随,她与元令微怕是早就一命呜呼了,她不敢再赌,如今只想快刀斩乱麻,不留一丝隐患。
“我不愿家人陷入险境。”元令仪冷冷说道。
“予安又怎会眼睁睁地看你入险境。”席嗣源缓缓起身,心底一片悲凉,“丫头,你刚刚质问我,暨甯是怎么死的?”
元令仪眸子明亮异常,“对!我兄长究竟是怎么死的?”
席嗣源苦笑一声,“我愧对予安,但与暨甯之死无关。这孩子的英年早逝,我的悲痛甚至不比你父亲少上几分。”
元令仪一脸的不可置信,满心的怀疑,她恨恨地说道,“你胡说!挹娄一战,受益最大的明明是你?”
席嗣源下垂的眼皮被元令仪的话惊得险些翻了上去,“受益?我?”他眼中瞬间布满血丝,“元令仪,诛我心啊,元暨甯如我亲孙一般,三万龙血军,又有有多少曾是我带出的兵娃娃,谈何而来的受益!”
元令仪呆愣在当场,旋即狠厉地说道,“可我的兄长并不是你的亲孙,你的子侄才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亲人!席敬思做了辽东大营十年的副总兵,裴静之一死,他便坐上了日思夜想的总兵之位。”
席嗣源愤懑地捶着石桌,“你就凭这些,认定是我谋害了三万龙血军!”
“是。”元令仪冷冷说道,“我不想听你再说些什么情深义厚的虚言,从实说吧,席公。”
元令仪面庞隐在日光之下,莹若白玉的面庞此刻没有任何慈悲可言,好似地狱阎罗。她始终坚信一个道理,莫听他人言,且看他人行。
朝堂之上,最大的赢家就是席敬思,席氏子侄不孝的传言由来已久,近年来尤为更甚,席嗣源管不住席敬思早已有迹可循,可挹娄之事滔天之罪,若没有当爹的太保幕后兜底,他席敬思断不能成事。
如此一来,一切都理顺了。
为何裴静之奉天殿上大呼冤枉,始终称自己未收到龙血军的求援。
辽东大营十余年的副总兵,想要隔绝远在阆京裴静之的耳目,必须借助席嗣源的助益,否则全无可能。
高珩扶住席嗣源,“元大小姐,你不能凭无端揣测,就定了席公的罪。”他冷眼看着神色癫狂的元令仪,不住地叹气,一个好好的大家闺秀,竟被逼成了疯婆子。
“如何不能!”元令仪猛然大声说道。
“你当然不能!”高昱突然出现,将元令仪扯到自己身后。
元令仪怔愣地看着高昱,余光中瞥见刚刚陪着席嗣源的小沙弥悄然退下,她突觉心力交瘁,泪水一颗一颗地砸在高昱拉住的她的手上。
高昱的手背好似被火灼烧一般,痛得他心颤,他看着颓唐的席嗣源,“席太保,熙熙今日唐突您了。”
席嗣源脱力般的甩甩手,并不言语。
“可她有此揣测并非是无理取闹,若席太保您不如实相告,只怕其中误会只会越来越深,谁都不敢保证,日后是否有过激之举,伤到两家人岂不是无妄之灾。”高昱字字铿锵,与从前阴郁的模样判若两人。
元令仪仰视着高昱的背影,他字字句句入情入理,却让她更为心痛。
席嗣源瞪大了双眼,眼中尽是无可奈何,他颤颤巍巍地起身,手指向高昱,几度张口,却是一个字都未说出。
高昱的背阻了元令仪的视线,他幽幽说道,“席太保不必顾虑我,我只是一个被父皇厌弃的皇子,现下且当我是苦主的近亲吧。”
席嗣源捂住心口,强撑着起身,“荒唐!荒唐至极!”他视线越过高昱,想要看清元令仪,却再度被高昱挡住,“元家丫头,你不是想要听我的真心话吗,你来。”
高昱缓缓松开元令仪,低头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眉头不禁皱起,低声说道,“去吧,今日无论听到什么,听过就忘了吧。”
元令仪泪眼如汪泉,虚虚地点头,她走到席嗣源身侧,双眼猩红地看向佝偻的老人。
“我儿阻了挹娄军报不假,欺上瞒下地愚弄了裴静之亦是不假。但丫头,你要知道……”席嗣源深吸一口气,眼神飘向高昱方向,嘶哑地说道,“这军报可都是两份,其中一份必然是要抄送给阆京的。”
元令仪眼睛倏然睁大,她瞳孔震动,剔透的眸子里映出席嗣源的真诚模样,却是察觉不出真相与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