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者定离,一期一祈。
张宓福定定地看着张端,试探地问道,“先生此话,我定会转达给元大小姐。”
张端极力想要看清张宓福的模样,眼睛不断地瞪大,却似失焦一般,眼前却仍是模糊一片,“大小姐往后之路并不好走,她想要元家毅力朝堂不倒,想要姊妹平稳安乐,想要自身明堂高坐。”他双手摸索着探向张宓福,“她早已不是故里深闺的元大小姐,你与她本不同路,何苦强求殊途同归。”
张宓福仔细聆听张端的一字一句,却是半字未入脑中。
元令仪要在苏州培植拥趸,毁寺就是绝好的机会,可是这件事太脏、太臭,若是被有心之人将元令仪主导此事传出,必然对她声名有损。
未来的太子妃,将来的国母,名声怎能有瑕疵。
而她张宓福不同,罪臣之后,奴隶出身,行商谋身,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小女子,若不是因为搭上了元令仪的东风,怎么能成为打通北境商路的先驱者,如今掘起之势正盛,怎么能为了一点点名声,就让靠山去寻他人来分这碗羹。
张宓福并未言语,两人间的沉默似利剑戳在张端的心口之上。
“我一个老头子说的话,你不愿听就不听罢,但仅有一句……”张端够搂着身子,想要靠近张宓福,“莫贪,莫嗔,莫痴,无欲则刚,无欲方能安佑。”
张宓福眼眶微红,几次张口欲要说出答应张端的话,却被她强行咽回,只是字字真意地说道,“先生体弱,此去之后,要养心养息,切勿操劳,一切当以身体为重。”
张端面色复杂,眼中既是失望,却又盛满担忧,声音愈发颤抖,“他日乱起,你要怎么保住自身?他日祸起,你要怎么全身而退?”
张宓福面色冷峻,她自知毁寺灭佛不是一桩好生意,否则世家大族怎会避之不及?
可也正如张端所说,僧侣若是群起抗旨怎么办?信众群起暴乱又该怎么办?
她会不会被当做祸乱的替罪羊,沦为权贵的祭品。
孟祁观昨日尽是以利诱之,可完全是闭口不谈弊端,不论昨日元令仪存的是何种心思,她现下当真是无比感激,利害言明前,决不能做了糊涂的鬼。
元令仪远远地望着张端与张宓福,父女两人一个在阴诡地狱里苦做鬼,一个在艰难世道下险当人。
人鬼殊途,元令仪怜悯他们,首要也得为了英国公府做打算。
高昱神出鬼没地站在元令仪身后,“先生恩重,我定当全力保下张宓福。依我看,君君重情,她亦会如此。”他灿星般的眸子定定地看向元令仪,诸多念头如流星闪过,最后化作一汪春水,“保重。”
元令仪神情微动,也只是微微点头。
高昱大步流星地上马,动作潇洒利落,他向张宓福俯身示意,拉起缰绳向城外出发。
张宓福抽了抽鼻子,将眼泪强行忍回,轻声说道,“我何时能与父亲相认?”
“会的。”元令仪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马,“或许,他早就猜到了你的身份,只是苦于暗箭难防,不便与你相认。”
张宓福自嘲般地扯起嘴角,“五殿下与他谋事未定,他是怕连累了我。”
元令仪神色戚戚地看着张宓福,“你亦是如此。”
两人心中清楚,张端说得实在,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大小姐,富贵险中求。”张宓福内心坚定,“我知英国公府艰难,必不会让国公爷担了结党营私的名头。”
春水溶溶,海棠纷纷,浊心倥偬枯坐,鬼相颓唐落魄。
毁寺灭佛的旨意前脚堪堪落地苏州,孟祁观后脚便带着圣旨踏入驿馆。
“大小姐请看,”孟祁观将圣旨递给元令仪,眼中精光直冒,眼底贪婪似吞天巨口,“现下,只等大小姐一声令下,我等皆是大小姐马前卒,为大小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急。”元令仪无视孟祁观的焦灼,息若幽兰,“孟大人请回吧。”
孟祁观脸色瞬时冷了下来,“大小姐,这是何意?”
元令仪眸中无半分笑意,只是定定地看着孟祁观,一字不言。
“大小姐,”孟祁观复又戴上惯常的假笑,“所说这庄生意世族大家不愿沾惹,可有的是三教九流之徒想要分一杯羹,张宓福不趁早入局,有的是人愿意为陛下效力。”
元令仪闻言冷笑一声,“那我便替张宓福谢过大人,待她回来,必然马上告知大人来过。”
孟祁观拂袖而去,张宓福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钻出,“我们这样拖着他,若是真的被别人横插一杠,可如何是好?”
“别人想要插手,也得有那个本事。”元令仪声如寒冰,“你放心,如今高昱并未与元贞公然对抗,他仍旧是我的表兄,你父亲的恩情我也会记着,更何况你还是君君的好友,我们一定会保你周全,哪怕事败。”
张宓福神色感动,可眼神却是一如往常的清醒,感动涕零地说道,“谢大小姐。”
孟祁观一开始找上元令仪,除了觉得张宓福好用之外,更是想要借元令仪搭上太子的门庭,毁寺灭佛好处甚多,他不介意让利,促成元令仪拿大头。
可如今圣旨已到,元令仪却莫名地推三阻四,迟迟不予应答,倒是让他火大。
元令仪当然知道苏州地界势力盘根错节,孟祁观一方父母官,在这苏州城扎根十年,自是可以翻手云,覆手雨,找些亡命徒担了这差事不是什么难事。
可孟祁观错就错在,将她当成一个傻子,当成一个棋子,替他牟利,替他消灾。
“既然他如此迫不及待,那咱们就送他一缕东风。”元令仪幽幽说道,慈悲眼中尽是寒凉的杀意,“郑四海回来了吗?”
“郑大人脚程够快,昨儿一夜就将消息扔得苏州大大小小的寺庙满地都是。”穗岁轻声答道。
元令仪视线缥缈,“那我们就看看孟大人,有多大的本事,能够请到平此祸乱的三教九流。”
世间好物不坚定,彩云易散琉璃脆。
元令仪轻轻撩开帘子,冷眼看着定坐在广胜寺门前的一众和尚,“他们在这坐了多久了?”
“已有三日了。”郑四海冷声答道,双眼之中尽是不忍,“这样下去,这些和尚怕是撑不住了。”
“陛下的旨意里,可有明说不得伤害僧侣?”元令仪问道。
“陛下直言要僧侣还俗,怎么也得是活的和尚,才能还俗吧。”郑四海捉摸不透元令仪的想法,只得如实回答,“大小姐可是有了办法?”
“办法?”元令仪嗤笑一声,“孟祁观若是在这个节骨眼,让这些和尚饿死在寺里。这苏州知府,他也是当到头了。”
大周以仁义治天下,周帝欲要毁寺灭佛,也当以仁义行事,陛下也不敢在天下人面前昭示罢黜佛家,独尊道教的心思。僧侣可以死,但绝不能这么多一起饿死在广胜寺里,后世评说的恶名,周帝担不起,孟祁观更是担不起。
“这些和尚何苦这么固执!”张宓福咬牙切齿地说道。
“他们若不固执,你我就都成了孟祁观敛财的棋子了。”元令仪声音冷淡,她心中既没有张宓福的焦灼,也没有郑四海的担忧,她要借此机会,好好地探探孟祁观的底细,“工部的人怎么没有露面?”
“躲起来了。”张宓福哂笑一声,“也不知孟祁观是怎么跟那位大人说的,人家可是连夜从驿馆搬了出去,宁可住在人多口杂的客栈。”
“客栈?”元令仪疑惑地问道,“没有搬动孟祁观的府邸或是乡绅的别苑吗?”
张宓福低声说道,“没有,就是堂而皇之地住进了城中的客栈。”
元令仪九曲玲珑的心思转了个来回,“那监工的御史呢?”
“御史大人倒是住在驿馆,大抵是年纪大了,折腾不动了。”张宓福不禁想起张端,语气都软了下来,“说起来,这位御史大人,还是你的旧识,王齐志,王大人。”
元令仪闻言神思竟恍惚了一阵,好似回到了腥风血雨的奉天殿,王齐志言之凿凿地要参元卿尘,结果却是要为元暨甯伸冤。
“大小姐,快看!”穗岁突然发声,一个老和尚突然晕倒在地,守着广胜寺的官差们顿时一片哗然,唯独守寺静坐的和尚们一动不动,仿若置身事外般的超脱。
温了了匆匆奔向晕倒的人,将人捞起便直直灌下提前准备的药水,直到人意识清醒,便又是不留一字地匆匆回到马车之上。
“熙熙,我们今日要一直这样往复救人吗?”温了了不禁问道,“这根本就是治标不治本啊。”
“且等等看孟大人的杀招,再做决断吧。”元令仪盯着远处施施然走近的孟祁观,肃杀的脸上复又慈悲相,柔柔说道,“大人好兴致。”
“哪里来的好兴致,”孟祁观神色自若,“只是食君俸禄,忠君行事,刚刚感谢温姑娘出手搭救,孟某感激姑娘大恩。”
温了了装作并未听见的样子,仰头直看马车顶。
孟祁观不甚在意地说道,“今日怎么不见元二公子?”
此言一出,马车内的元家人神色俱是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