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深深葬玉,琮璋呦呦悼灵。
元令微缓缓直起身子,杏眼中尽是迷茫,她不知所措地看向元令姿,又转过头看向元令仪,无助地摇摇头。
“我曾问过父亲,显武侯为何要将郑四海这样的好手,送来给你做一个小小护卫,父亲只说他与你母亲曾是旧识。”元令仪语调柔和沉稳,边讲边留意着元令微的情绪,“可是昨天,太子殿下告诉我,你的母亲,出身裴氏,是先皇后的一个侍女。”
十五年前,正是勇毅侯府灭族弘农苏氏之时,元卿尘竟收了裴氏的奴婢做了外室,难怪元老夫人气血上涌,千里单骑也要亲手料理了那个女子。
元令微脸色瞬间惨白。
她幼时缠着家中长辈询问自己的母亲是谁,人在哪里。得到的回答一直都是死了,埋了。
可身死有墓,魂灭有灵。
英国公府的祠堂里,从来都没有她母亲的灵位。原以为是生母身份低微,却不曾想她竟来自裴氏。
元令微消瘦的肩膀不住地抖动,面色惨白如霜,杏眼中浸满泪水,“我愧对母亲。”
元令姿将她搂在怀中,抚着她的发,“你生母的事,与你无关。”
元令微哭得伤心,满脑子想得都是回到阆京后,该如何面对苏昕意。
元令仪将她柔柔软软的脸蛋扭了过来,双眼直视,神情郑重,“君君,你且听好。母亲自打你未出生前就已知晓此事,苏家几百口的人命血债,她都没有记恨在你身上,你扪心自问,母亲可曾亏待你与麟儿?”
元令微脑袋摇得如拨浪鼓一般,抽噎说道,“母亲待我极好。”
元令仪用帕子给她擦了泪,继续柔声说道,“母亲温柔敦厚,明理顿道,她分得清谁是夙敌,谁是至爱。”见她神色缓和,伸手掐了她挺翘的鼻尖,“今日告诉你此事,也是了你一桩夙愿,省了你总是惦记。”
元令微抽了抽酸溜溜的鼻子,弱弱地问道,“那她叫什么名字?我想给她立个牌位,总不至于做孤魂野鬼。”
元令仪心中惆怅,除夕喝多了酒,竟忘了问这么重要的事情。
古道悠悠,松雪皑皑。
李馥骑马护在马车一侧,仔细听着高照的吩咐。
高照声如寒冰,“这次的军备借了龙血军的东风,张宓福当真未有察觉吗?”
李馥答道,“元五信见英国公亲笔手书,自然是要按照自家主公的指示办差。至于那个张宓福,虽有勇有谋,只可惜终究未在行伍间行走,经验不足,并未发觉。”
高照纤长的手指,一遍遍摩挲着披风的绳结,好似在与元令仪耳鬓厮磨一般,“元暨麟现在有什么动静?”
“按照陛下的吩咐,已经去往江南了。”李馥声音稍顿一刻,似是不知该怎么答余下的话。
高照声音愈发的冷,“有话直说。”
“他是带着裴知珒一起去的江南。”李馥不敢想象高照的表情,快速说完便等着吩咐。
“我记得,当日抄裴家满门,是他带人去的吧。”高照语调不变,只是紧紧地攥住绳结,骨节分明的手指青筋暴起,“他是对她一见钟情了吗?”
李馥谨慎说道,“自裴家抄家以来,元暨麟便一直对裴知珒照顾有加,金满楼的事就是他一手安排的。”
高照缓缓松开了手,重新整理元令仪为他系好的绳结,却是怎样都无法恢复原样,他有些气恼,“算他有心,成全他吧。”
李馥见他心绪平和,忍不住地问道,“魏世子那,该怎么交代?”
“交代?”高照不禁嗤笑一声,“怎么?一条腿不够,还要再搭上另一条吗?”
李馥想到魏其筠对裴知珒情深不寿的模样,便是一阵恶寒。
他是奉高照之命,亲眼目睹了魏其筠断腿的全过程。
想不到平日斯斯文文的魏世南,发起狂来当真如疯狗一般。
当日在魏氏祠堂,魏其筠受百鞭仍不肯服软,铁了心地要纳裴知珒入府,无论旁人怎么求情,怎么劝阻,甚至把魏其筠的亲祖父同老太师请出山来,也未能阻止魏世南打断魏其筠的一条腿。
“殿下,我是怕魏世子知道是您放任裴知珒与元暨麟在一起,他会……”李馥尾调绵长,不敢详细说下去。
高照终于把绳结重新系好,直到与元令仪系的一模一样,方才放过自己,“他会怎样?裴知珒心里根本就没有他,我这个表妹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是清楚不过,她心里只有勇毅侯府的荣华富贵。若是真的被她攀附上,安心认命倒是好了,就怕贼心不死,魏其筠的手段可比不上显武侯,到时候家破人亡,我看他会不会悔不当初。”
李馥也是看着裴知珒长大的,勇毅侯府精挑细选出来的姑娘,皮囊自是万里挑一。
只是裴知珒心性亦是如此,裴斯亲自教养的女孩,狠毒贪婪与他如出一辙,城府深,手段狠,谈笑风生间,杀人诛心。
“殿下,五殿下出宫之后一直在宫外徘徊,可是要将他接回宫中。”李馥神色严肃,言语之中颇为忌惮。
“继续派人暗中跟着就好,总不至于让他一个皇子死得不明不白。”高照铺开一张玉版纸,提笔正要写下去时,突然问道,“他人在何处?”
“上月探子来报说人已到建州,这个月还未来信。”李馥答道,“可是有不妥之处?”
高照声音肃杀,“疫病未消之时,他人已经在建州了吗?”
“正是,陛下令北境十四州封城,百姓官员不得随意出城,想来也是把他困在了建州。”李馥猛然察觉一丝不妥,“韩君九在建州大营!”
“韩君九。”高照双唇轻启,琢磨着这个名字。
韩合吾的嫡长子,神策军少帅,大周难得一见的儒将,姿容俊美,通晓音律,善谋敢为。
这样的人物,却也被困情之一字,不得自在。家中有富甲一方的冯家独女为正妻,却仍在肖想元令姿,实在是令人不齿。
高照思绪三千,终是开口道,“李馥,一会你将这封信亲自送到熙熙手中,之后便一直留在她身边吧。”
李馥压下心中不平,“殿下,您已经将英武卫留给元大小姐了,就让奴才跟您回去吧。”他言语之中尽是担忧,“原本还有一个魏世子能让人全心全意信赖,现在可倒好,他腿断了养伤,阆京之中,杀机四伏,奴才实在是不放心啊。”
高照闻言心中凄凉,他的处境看似花团锦簇,实则恰恰相反。
他在人间飘零久,见多了人心算计,见烦了恶谋鬼胎,见腻了登高跌重,孑孓一人,如今只想要个平安顺遂,竟也要苦苦谋划。
李馥是他在兽口之下救回来的,魏其筠是他的伴读,三人一同长大,可交心能换命。
元令仪是上天恩赐,是他未来的妻子,必要与他白头偕老。
想来,便也不觉得形单影只。
“我有的是手段,你且听令便是。”高照声音温润,好似方才的凛冽只是李馥的错觉。
李馥缓缓开口道,“殿下,我曾听闻纯贵妃在时,有意将元大小姐指给五殿下做正妃。”
马车缓缓前行,只是半晌方才听到一句“闭嘴”。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高昱为张端盖好被子,转过身来行大礼谢过韩君九。
韩君九一把将他拉起,“殿下折煞我了。”他看了一眼昏迷的老者,便将高昱拉出屋子,“老人家本就顽疾沉疴在身,又染上了疫病,我这边的大夫均不如温姑娘医术高超,我派人去将温姑娘带回来。”
高昱声音寒凉,“谢过少帅,只是一来一回时间甚久,不如借我一辆牛车,我赶着车去挹娄寻温姑娘便好。”
韩君九神色窘迫,一个堂堂的皇子,竟然要沦落到借牛车的地步,他心中苦涩,“我令一队骑兵护送你二人至挹娄,坐我韩府的马车前去。”
高昱漆黑的眸子里似有波光流转,他以袖掩面擦了擦眼角,“少帅大恩,高昱感激不尽。”
韩君九儒雅随和,将高昱引到茶室,递上一杯新煮好的茶,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个年轻人。
高昱不似周帝魁梧,身量高挑消瘦,面庞柔和,漆黑的眸子总是让人看不清情绪,少年人行事稳重妥帖,懂礼仪知进退,实在不像是被周帝放任北五所,不管不顾养出来的样子。
韩君九欲再为高昱添上新汤,却见他五指并拢覆在茶杯之上,高昱勾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眸色深如黑夜,“我感念少帅大恩,烦请少帅有话直说,高昱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韩君九在心中酝酿许久,问道,“我这里有一把尚好的木料,想来斫琴尤为合适,欲献于殿下。”
高昱视线扫过茶室一周,见一室的琴瑟,文雅精致,却不似武将风范,平静说道,“斫琴尤为费功夫,张侍人尚在病重,怕是不得空,少帅不如割爱送我一把好琴,可好?”
韩君九全力控制自己,方不至于失态,只是胸膛之中好似战鼓擂动,“此间虽为茶室,我亦爱藏书于此,今有武备秘书十卷,欲借与殿下读来解闷。”
高昱翻过手掌,将茶杯倒扣于桌上,言语间锋芒毕露,“武备秘书,于少帅而言可能是兵书佳策,于我而言,不过是十岁时用来推演的论据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