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夜,哭坟岗,新魂旧鬼话衷肠。
高照神色与往日迥异,满满的惆怅,语调凄苦,“显武侯,算是爱屋及乌了吧。”
满室清辉浮荡,明明两人近在咫尺,元令仪却觉得好似相隔千里。
高照的话简洁明了,反而让她如雾里看花,诸多因果,百思不得其解。
窗外,元令微、韩颂点燃爆竹,欢欢喜喜地许下新年愿望。
窗内,高照眼神迷离地凝视元令仪,红霞入鬓,他轻轻揽过元令仪,吐出的热气在她的耳边化开,温热的唇一张一合,“熙熙,与卿相知,喜悦无边。”
元令仪心跳与爆竹声声同频,她羞红了脸,双眸如皎月,映出高照醉意阑珊的风流模样,她小心地攀着高照的肩膀,手指紧紧地绞在一起,“元贞,与君相知,无量欢喜。”
一日今年始,一年前事空。
元令仪素手研墨,高照俯首批文,日光之下,仅有笔墨书翰之音。
元令微难得的安静,明亮的眸子专注地看着两人,只觉得心中暖暖的,似是明白了元令姿口中的好姻缘是何种模样。
高照抬眸见元令微坐得乖巧,不自觉地勾唇一笑,“君君如今倒是有了你长姐的模样。”
元令微心中猛然一惊,脸色突变,却见元令仪神色如常说道,“双生胎相貌九分相似,殿下是如何看出来的?”
“很难不看出来,小女儿的姿态娇俏得很。”高照满面春风,眉目疏朗,笑着对元令微说道,“况且,你兄长如今在夜不收为陛下效命,总不能凭空出现两个元暨麟吧。”
“夜不收?”元令仪疑惑地问道,“那是什么?”
“是直隶陛下管辖的机关,仅听陛下差遣,就算是本宫也不能参与过问。”高照答道,他看到元令微哭丧着脸,眉毛拧作一处,“能为陛下效力是旁人求不来的好福气,你怎么不高兴?”
元令微丧眉耷眼地走上前来,“殿下,我纠结的原因有二。”
元令仪与高照相视一眼,眸中带笑,示意元令微继续说下去。
“一是我没有办好兄长的差事,殿下都能看出我是个女子,那往后回到东极学社,与兄长朝夕相处的学子定然也能看出来。”元令微嘟嘟囔囔,小脸就差写个“愁”字在上面。
“这你不用担心,”高照拿出一张刚写好的纸签递给元令仪,“北境十四州去岁多灾多难,游学当往南去,眼下出发去江南正是好时节。待你们游学返回,你兄长的同窗几乎都已入仕。”
元令仪仔仔细细地看着纸签,何时出发,到哪里休息,中途去哪里换换马匹,补干粮全都一一标注清楚,她低眸看向高照,眼中的柔情似水,洗净了高照心中的浮躁。
“二是兄长在夜不收安否?为何一封信都没有写给我啊?”元令微心中委屈,对孪生哥哥的思念此刻已达顶峰,眼泪滴答滴答地落下,看得元令仪心疼不已。
高照静静地看着元令仪将元令微搂在怀中安慰,不觉想起也有这样一个温柔的女子,将当年小小的自己轻轻揽入怀中,小心地为自己擦去眼泪,哄他吃药,舒缓苦闷,那时温香萦绕,一如此时此景。
“他无事。”高照朗声说道,“他是陛下钦点的人才,如此殊荣,世间罕有。”
元令微从元令仪怀中钻出一个脑袋,红红的眼睛直直地看向高照,“还有吗?”
高照像是被他逗笑了一般,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触手柔软,轻声说道,“本宫知道的也只有这些,夜不收是陛下最忌讳之处,不便多做打听。”
元令微迷茫地看着高照,心中不解。
周帝与高照是亲生父子,高照自幼被封为太子,天子恩重举国皆知,夜不收到底是为陛下做何种差事,竟然连高照也不能参与。
烟火起,照人间,岁岁年年,顺遂康安。
张宓福敲响卫所大门之时,元令姿正带着将士们饮柏叶酒。
张宓福走到元令姿桌前,接过元令姿递过来的酒一饮而尽,她双眸明亮,精神满满,完全不像是长途跋涉之人。
“少将军!”张宓福举起酒杯敬向元令姿,“此次幸不辱命!军饷、军需、军备小人全都给您带回来了!”
元令姿心中了然,张宓福之所以能如此顺利,是因为高照。
年前元令姿与张宓福达成协议后,她便拿着龙血军令马不停蹄向阆京前行,而后因疫病,北境十四州全面封锁,高照在此时不顾自身安危奔袭而来,是与元令仪感情甚笃,是与英国公君惺惺相惜,是与龙血军肝胆相照。
林泰是同太师门生,高照向来与同太师亲近,看在高照的面子上,林泰必是不会为难张宓福。
“少将军,下次再有这种差事,让九健陪我去吧。”张宓福诚恳地说道,“五信动不动就打打杀杀的性子,实在不适合行商。”
“若是没有他带队,你们怎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元令姿眼神明亮,嘴角一勾与张宓福碰杯,“你回来的时候刚好,君君疫病也好了,吃过饭便去看看她吧。”
张宓福一个慌神,筷子便落在地上,“已经好了?可有余症?”
元令姿无奈地笑了笑,眼观她三口并一口地吞饭,急急忙忙地向县衙奔去。
挹娄县衙内,赵晨琦正在连夜为高照返程清点物资,见张宓福赶投胎似地冲了进来,急忙问道,“何事啊?”
“元二公子得了疫病?”张宓福气息尚且喘不匀,就急急问道。
“早都好了,你看看现在挹娄,还有哪家有病人?”赵晨琦眉毛飞扬,一脸的得意,却不见张宓福有任何恭维之态,仍是一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向内院冲去,急急说道,“你给我站住!”
张宓福勉强停下,拧着眉瞪眼看他。
“太子殿下在里面,当心冲撞了贵人。”赵晨琦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是张越吧,弘农张氏张端的女儿吧。”
张宓福闻言顿时呆愣在原地,脸色惨白,只觉得头皮发麻,呼吸不受控制,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安慰自己,这么多年隐名埋名只是为了行事方便,她早已脱了奴籍,一切合法合理,无需畏惧。
“你莫要怕,” 赵晨琦缓步走上前,“你父亲,是我开蒙恩师。”
张宓福眼中泪水夺眶而出,往事历历在目,所有的委屈如决堤一般,自内心奔腾外泄。
“此事,还有谁知道?”赵晨琦悄声问道。
“君君知晓,那么元大小姐必然也知晓。”张宓福啜泣回答,“少将军对我的底细也是一清二楚。”
赵晨琦沉思片刻,缓缓点头,“你擦干泪,缓缓情绪再去寻元令微,她现在活蹦乱跳如活驴。”
张宓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从前只觉得苍天不公,但世间还能有亲近之人相护,老天尚且厚道。
元令仪带着元令微走到外院,便是看到张宓福神情窘迫的样子。
元令微腿脚利索地冲到她身前,手忙脚乱地上下打量她,急急地问道,“怎么了?可是二姐为难你了?”
元令仪轻咳一声,元令微方有所收敛。
张宓福直言这次出奇意外地顺利,户部、兵部均未为难她,订单也已经与商户签好,只待来年交货。
元令微欢欢喜喜地牵着张宓福向内院走去,留下元令仪与赵晨琦。
赵晨琦看着张宓福的背影,想起在阆京城中为鬼为蜮的老师,心中一阵绞痛。
“大小姐,均已清点完毕,明日便可启程了。”赵晨琦恭敬地说道,“只是,李馥侍卫是否要与殿下一同回京?”
元令仪沉思片刻,“一切由殿下做主吧。”
无雁向北,风作厉寒,闻得空阔碎冰声。
元令仪仔仔细细地为高照系上玄狐斗篷带子,眼睛细细描摹他的眉眼,似是要将他的模样刻进三魂七魄之中。
高照将攥紧元令仪的手,深邃的眼眸中尽是元令仪,他的目光似有温度,灼热得她双颊微红。
“有事,一定要书信于我,万事有我,莫要逞强。”高照温润的声音中混杂着一丝沙哑,似是难舍难分,又似患得患失。
元令仪默默点头,目送高照上了马车,元令姿等龙血军一众将士单膝跪地送行,挹娄百姓更有哭嚎不舍,感念太子仁德。
元令仪直到看不见马车的一点踪影,才舍得收回目光。
高照冰凉的体温依旧残留在她的手上,她难耐地捻了捻手指,正对上元令微戏谑的目光。
三姐妹难得在围坐在圆桌旁,元令仪将剥好的柑橘分给元令姿和元令微,眉眼间尽是羞涩。
“李馥那个讨厌鬼可终于是走了。”元令微撒娇一般地赖在元令姿怀里,长出一口浊气。
“人家可是救了你的性命。”元令姿掐着她的鼻子,抬眸看向元令仪,“殿下此行,当真只是来救灾的,无其他任何动作。以我来看,他待你,真心不假。”
元令仪眼中的羞涩尽数褪去,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君君,你可知你生母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