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君九闻言,心情反而平静下来。
他再次打量眼前的五皇子,少年人的阴郁好似一张面具,将他所有的情绪遮掩。此时此刻,他看似戴上了面具,实则卸下了伪装。
“殿下今日所言,韩某不曾听过。”韩君九神色疏离,俊朗的面容隐在氤氲的茶气之中,“还请殿下不要为难神策军。”
高昱低头浅笑,笑意却是不达阴森的眼底,“韩合吾曾发血誓,永生追随元卿尘。可韩家后辈们,当真也是如此想的吗?”
韩君九自己那二十多个弟弟妹妹,平静儒雅的面相似有一丝裂痕,长长吐出一口气,“殿下,陛下虽是惩治了裴氏,但并未替弘农苏氏昭雪,苏氏阖族仍是罪人。”
高昱不以为意地点头,“没错,苏氏如今活下来的仅有我姨母一人。”
“殿下今日与我说这些,究竟是意欲何为?”韩君九摸不清高昱的路数,只好直言相问,殊不知气势上,已然落了下风。
“无欲,无为。只是今日得你援手,与你投缘,向你敞开心扉罢了。”高昱眼眸之中好似蒙上一层迷雾,掩住真心。
“殿下!”韩君九猛然站起,茶水四溅,“韩某人身份低微,不敢高攀殿下,谈不上与您投缘。”
高昱抬眸,漆黑的眼珠映出韩君九怒不可遏的模样,“晚了。太子殿下已然知晓,神策军少帅与五皇子高昱促膝品茶,相谈甚欢。”他神情阴鸷,语调阴冷,“不晓得,太子殿下会如何揣测我们的关系。”
“神策军又能为殿下做什么呢?纵使英国公站位太子,我父也未必会参与党争。”韩君九强行挺直脊梁,但内里却如脱力一般。与高昱这种阴诡之人对话,耗尽了他所有的心力。
“你怎知元卿尘就一定会站位太子?”他起身与韩君九对视,身量竟要高出一些,神情里带着些许的睥睨,“神策军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守好本分,莫要插手多余的事务即可。”
岑非大步流星地进到茶室,似是未感受到茶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称车马已备好。
韩君九目送高昱离开,心道是将这尊大佛送走,但仍是在不断复盘两人的对话。
天子以天下为棋局,皇家秘辛被他得知,今日起,他也算是被动入局了。
高昱从来都不是被周帝放弃的儿子,反而是将他苦心孤诣地养育长大。当年裴太后只手遮天,周帝掩人耳目地放养高昱,实则是韬光养晦。如今,裴氏覆灭,所谓的将他赶出宫来,估计也只是麻痹太子一党的手段。
好一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煮雪烹茶,梅香杳杳浸衣衫。
元令仪隔窗望着元令微与张宓福堆雪狮,韩颂在一旁捣乱胡闹,好似回到了无忧无虑的阆京岁月。
“前几日她说要上进,张宓福回来之后,便是没一刻消停的。”温了了递给元令仪一碗炖盅,“太子殿下临行前特意叮嘱过的,给你滋补。”
元令仪笑得腼腆,见赵晨琦急急地从外院而来。
“韩君九来信,”赵晨琦气喘吁吁,“五皇子殿下已经在来挹娄的路上了。”
元令仪闻言一惊,“陛下还是不允许他回宫吗?”
“我哪里能知道。”赵晨琦思绪混乱,心中不断腹诽,周帝当真是越老越疯。
元令仪刚刚令人将南房打扫出来,却又看见李馥进了内院。
“殿下可有信要你交付于我?”元令仪问道。
李馥恭敬地拿出信,答道,“殿下令小的跟随大小姐,全程护卫。”
元令仪接过信笺,“我定当回信谢过殿下。”
李馥回到挹娄,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愁。
最喜的当属郑四海,他一人统管广洋卫与英武卫,还要照料元氏女眷,属实是分身乏术。
最愁的当然是赵晨琦,高昱即将抵达挹娄,若是让高照以为,自己前脚刚走,他赵晨琦便迫不及待地与其他皇子私相授受,那可真是仕途无望。
韩颂勒马停在官道一侧,望北风萧萧,烈烈入耳。
韩府的马车出现在道路尽头,韩颂定睛细看,便瞧出了几分端倪。
乌木打造的马车低调朴素,是韩君九的一贯风格,可这马却换成了上等的乌骓,轮辐也换成了黄铜特制,价值不菲。
韩颂压下心中惊讶,见护送之人竟是岑非,连忙下马,“岑大哥,别来无恙!”
“壮实了!”岑非重重地拍了拍韩颂,示意车队继续前行,他将韩颂拉到一侧,轻声说道,“阆京恐生变故,少帅要我嘱咐你,莫要与车内那位交往过甚。”
韩颂闻言轻轻点头,策马上前隔帘向高昱问安,许久之后,才得一句凉薄的回应。
冷月高挂,枯木欲逢春,竟不觉春近。
温了了快速写下药方,转身交代穗岁要小火慢熬,抬眸就看见高昱一双猩红的眼。
“他还能活多久?”高昱声音阴冷,好似阴诡地狱中爬出的厉鬼,前来索命。
“他有衰亡之兆,我只能全力救治,往后还需要多加调理,温补滋养为宜,切忌忧思过虑,切忌大悲大喜。”温了了缓缓说道,“殿下,挹娄至阆京千里,请您早做打算。”
高昱面无表情地走到张端床畔,撩袍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温了了贴心地关门离去,走远几步后,听见一声凄厉哀嚎。
于高昱而言,张端不止是一个侍人,是他在惊惧阴郁岁月中仅有的光,授学问,**理,亦父亦师亦友。如今这束光即将熄灭,他终将成为那人想要的样子,永远被困于权利的樊笼之中,逐利弄权,再无自由可言。
元令仪心中阵阵凄凉,直站到手脚发麻,房门才缓缓打开,高昱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走了出来,沙哑问道,“帮我去问问药好了没有?”
元令微转身便向厨房跑去,元令仪柔声说道,“了了是个医者,早做准备只是最坏打算。”
高昱自嘲般地嗤笑一声,“不必安慰我,老师的身子,我心中有数。”
元令仪立在风雪之中,神情悯然,般般入画,“日后,殿下有何打算?”
“我?”高昱抬头望向漆黑的夜,语调绵长,“陛下让我如何,我便如何,身为臣子,自当从君命。”
元令仪知他此刻心灰意冷,便不再言语,只是将自己的披风解下,令郑四海给高昱披上,“众生皆苦,唯有自渡。”
“众生皆苦,唯有自渡……”高昱反复嚼着她的话,几滴泪顺着他苍白的脸颊缓缓流下,“可苦海无边,熙熙。”
万法皆空,因果不空。世事轮回,万般有因。
赵晨琦赶到南房时,温了了已经给张端服过药,老人正安稳地睡着。
他拉过高昱,小声说道,“你去歇歇吧,由我来看顾老师。”
高昱执拗地摇头,“莫让我再后悔了。”
赵晨琦见他如此,不再强求,“老师的女儿,我找到了,改名为张宓福,脱了奴籍,做了行商。”
“待老师醒来,缓缓再告知他,温了了称老师切忌大悲大喜。”高昱语调淡淡,“吏部可有给你传信?”
“还没有。”赵晨琦面上露出一丝苦恼,“怕是陛下不愿让我回朝。”
“不会,必是阆京有人从中作梗。”高昱神色阴鸷,血气涌上双眼,“此次祛疫虽说有诸多相助,但你仍是功不可没,挹娄地处边塞,敖鲁虎视眈眈,保住龙血军就是保住了大周的北大门,陛下定会嘉奖你。”
“承殿下吉言。”赵晨琦答道。
白烛方尽此夜长,曦光盈室梦残香。
元令仪给高昱披上外袍,一转身却是不小心碰醒了赵晨琦。
“你们就这样守了一夜?”元令仪轻声问道,“张先生可曾醒过?”
赵晨琦轻轻摇头,温了了搭上张端脉门,神色沉重,“清场,施针。”
张宓福自卫所回到县衙内厅之时,便是看到一屋子人愁云惨淡,她收敛了兴致,悄声问元令微发生何事。
“五殿下的内侍病重,师姐在为他施针。”元令微悄悄瞄了一眼高昱,“他自小由这个内侍照料,感情很是不一般。”
张宓福别有深意地打量高昱,此人天庭饱满,眉骨隆起,眸如灿星,确实是个重情义的面相。她在信中感叹,一个皇子,能为了一个内侍忧心自苦,实在是前所未闻。
高昱猛然抬眸看向张宓福,她不自觉地挤出一个笑脸,瞬间又想到此刻该是沉重悲戚,一张脸最后却是哭笑不得。
高昱缓缓起身,示意张宓福随他到厅外,元令微刚要起身却被赵晨琦一把按下。
元令仪心中不安,蹙眉看向赵晨琦,“张宓福出身商贾,见人便是三分笑,高昱不是一个心胸狭隘之人,为何要将张掌柜叫出去?”
赵晨琦难耐地搓了把脸,言语间尽是苦涩,“老师,是她的父亲。”
元令微猛地站起,“这,她父亲不是已经去世了吗?”
“阴差阳错,并没有死。”赵晨琦声音沙哑,语调尽是感慨惆怅,“张家遭难后,他便一直在北五所照料五殿下。”
元令仪转身回眸,正对上高昱空洞的双眼,神采尽失,如同枯井一般。
高昱失神地看着元令仪,她一身素色,如仙人一般闯入他的眼中,一双美目,尽是垂怜世间的哀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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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二十五章 自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