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不要嫁!我才十六岁,为什么要去嫁一个死人?”苏嫣坐在红漆箱子上,巴巴的哭喊。
纸本摊在胳膊上,柳氏刚算完嫁妆数量,闻声叹口气来到她面前。“礼数都快过完了,你父亲点过头,还能怎么办。”
这件事,柳氏说来也气得直咬牙。本以为是千载难逢的好事,她那般的打压着苏缨,给女儿挣来,偏偏那沈毓是个短命鬼。本想着这样也罢了,她再给女儿重新相看婚事,沈家也知趣再未提婚事。
可没想到就在沈府辞灵那日过后,竟来了沈府的管家,重新提起要苏家嫁女。彼时的苏缨才刚被太子殿下带走撑过腰,苏伏虎就应承给了嫣娘,柳氏气得与他理论,反被他呛了句:“这不是你们要抢的婚事吗?”
苏嫣自然心里也清楚,家里归根到底是苏伏虎说了算,她如今也只能巴望着拿捏父母心软可怜,多给她些体己的嫁妆。捂住了脸,她拖长哭腔,“你们就是为了巴结沈家,给弟弟求前程的。”
此番话也惹出了柳氏的些许怒气,她撇嘴放下账本,戳着女儿的额头。“沈家的门楣,难道不好攀?这般不愿意嫁也行,你有本事也像那苏缨一样,甘愿缴了头做姑子去!”
明了这是母亲的警告,苏嫣瘪了瘪嘴,放下手掌,眼中果然没有半滴泪。“可我也是实实在在去守活寡呀。”
“你这丫头,怎这个时候实心起来。”横她一眼,柳氏拉过她在她耳边低声说,“有钱财傍身,又有高贵门第,你背地里养几个人又如何。”
面色绯红,苏嫣低了低头,却再没多说。甩甩手帕,苏嫣眼波一扫看到花廊下的人,猛然往前跳一步。“苏缨,你何时来的!”
腰间还挂着殿下给的匕首,苏缨头顶着浓郁的花香,目光如水盯着她背后的那只红木箱子。
苏嫣神色不自然的甩了甩裙摆,试图遮盖一下后面的箱子,却也是枉然。
“咳咳,”柳氏清了清嗓子,面色不善,“这帮惫懒货,什么人都敢随便往里放,真该仔细他们的皮。”
用力握住匕首,苏缨两三步走上前,冲柳氏勾唇笑。“母亲的意思是,这娘家我就再来不得?”
从头到脚扫视她这通身的派头,柳氏和苏嫣不约而同浮现嫉恨之色,柳氏干笑着往前两步,“怎会,就是怕缨娘已经攀上了太子殿下的高枝,见不得我们小门小户的东西。”
一面说着话,她就试图前来挽住苏缨的手,把她先带离这里。可是柳氏的手还没搭上去,红杏就上前来挤开了她。
“可不是看不上,我们姑娘住的院子,都比这整个苏府大。”红杏也积攒了累年的怨气,故意提高声音阴阳怪气。
柳氏的脸瞬间就如同三九寒天的湖面般结了冰,她被躲开的那只手咚得一声捶在了红杏肩头,“狗奴才,就是到了皇宫里也不过是狗奴才,猖狂什么?”
指桑骂槐,她那吊梢眼直往苏缨身上瞥。
一把护住了红杏,苏缨低了低头,再抬脸时已是一片笑意。“母亲,缨娘今日来不是想惹您生气的。听闻妹妹将要出嫁,我身为长姐,愿意添妆。”
“什么?”转头与女儿对视一眼,柳氏将信将疑的眯眼,嘴角先吊起三分笑意。
红杏似乎有些急切,苏缨拍拍她的手让她去后面,继续笑道:“血脉之情,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往日的事情都过去了,妹妹的婚姻大事,我自该相助。”
这下多信了几分,柳氏眼珠一转,亲亲热热的笑起来,“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嫣娘也真是命苦,才摊上这么桩婚事。哪沈家又是个门第高的,嫁妆自然不能少了让人看笑话,我和你父亲都愁坏了。”
“还好,就你是个懂事的。等你父亲回来了,我一定告知他,我们的缨娘懂事了,会体贴父母,顾念姊妹了。他可是惦记你的很,日日吃饭都要念叨你做的汤好喝。”
平静的听着她说,苏缨的目光不露痕迹的往后,她记得,苏嫣身后的那只红木箱子就是母亲的陪嫁之一,其中放的都是她珍藏的首饰和衣裳,还有些是祖母添置的。
苏嫣听到她的话,早就心动不已,急吼吼的凑上近来,“姐姐要为我添些什么,有金饰头面吗?”
“你这孩子,一点都不知道心疼姐姐的!”柳氏用胳膊肘将她击开,嗔骂一句,随后巴巴的望向苏缨,“她如今缺的可多,但最缺的还是一套撑场面的头面。”
袖中的拳头握了又握,苏缨约莫想起来,太子良娣是有自己的宫奉,应当并不在少数,再加上她自己的体己银子,苏缨在心里算了一遍,咬牙,“自然有的。”
“诶呀,那可太好了!”柳氏抚掌,脸都笑成了一团花。
另旁的苏嫣则是不客气的指点起来,“我要足够重的金簪子,还有冠子最好是缠枝孔雀纹,就算不嵌松石,那最次也得珍珠。”
她说的这些,苏缨尚且都没有见过,深吸一口气,苏缨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我会尽力达成妹妹期望,但缨娘想求一件事。”
脸上的笑顷刻间消失,柳氏抱着胳膊扫视她,皮笑肉不笑,“你且说。”
苏缨开出的条件已经足够诱人,她明白娘亲并不是出身多么富庶的家庭,实际上陪嫁也算不得多好,就连那些首饰也都早过时了。于是她笑意不减,已笃定了她们会答应。
“缨娘也算是有了去处,自然思念娘家的一切,尤其是生母舐犊之情。此番来,我就是想带走生母的东西。”
“我当是什么。”柳氏短促笑了声,眼往后扬,冲那无人看顾的箱子努了努嘴,“就那些,你自己去拿好了。”
苏嫣脸色一白,拉了拉她的袖子,却被柳氏瞪一眼推开。
苏缨则不疑有他,欣喜的笑着上前。久经岁月的箱子已掉了漆,红木的颜色早已暗沉,一些地方还有了裂纹。苏缨伸出手,缓缓拂过箱木。
娘亲早都有些模糊的面孔又浮现眼前,她恍惚好像又听到娘亲的笑语。
“我们缨娘要健健康康,能吃能睡。”
嘴角不觉带上了笑意,苏缨仿佛闻到了夏日里娘亲总会熬好晾凉的绿豆汤。
箱子被打开。
笑意刹那消失,娘亲摇扇的身影被眼前的景象代替,首饰一个都不见,只有被翻的乱作一团的衣服。
苏缨不敢置信的拿出一件,先看到了一个破洞,她印象中这是娘亲常穿的藕荷长裙,腰间用小珍珠攒着朵小花,她在被哄睡的时候最爱扣弄这些小珍珠去数到底有多少个。
可眼下,就只有一个破洞。
“旧衣裳都不值钱,仅有的值钱东西,可不得要拿走。”柳氏在她后面摆弄着手指说话,满不在乎撇嘴。
苏嫣还略有些心虚,她还记得那些小珍珠是都被她磨了粉敷脸,“就是呀姐姐,我问过的,那种成色的珍珠都不值钱。对了,我的冠子上可是要上好的大颗珍珠。”
“那可是夫人的东西,你们凭什么!”红杏远远看到了,又气又心疼的怒道。
柳氏猛的就把手边方才记账的毛笔提过来,直冲着红杏的脸甩过去。“放肆!看清楚谁才是这苏府夫人!”
红杏白净的脸上,从眼眶到耳后横出一条浓黑的墨印。
哐啷一声,苏缨合上箱子,冷着脸站起来。“红杏,我们回去。”
“等等。”柳氏则横插过来,手指着几个壮汉来抢过箱子,“我可没准你拿走。”
恼怒的火气噌的一下冒上天灵盖,苏缨咬紧牙,“你说什么?”
“哼。果真是个赔钱货,别人的女儿都是往娘家拿东西,只有你还是拿娘家东西的。嫁了太子又如何,不还是个连破烂衣服都要拿走的可怜鬼。”
苏缨再也压不住火,“这是我娘的东西,你有什么资格阻拦我拿走?”
“什么你娘的,进了这苏府,就是苏府的,是将军的!”柳氏越发理直气壮,甚至多招来了几个护卫,什么也不做,就这般围着苏缨。
五大三粗的护卫们团团围住苏缨,让她既不能靠近柳氏与苏嫣,也不能夺走箱子。
用力的掐着掌心,苏缨都没有注意到,手掌中才刚长好的伤又被她抠破,她胸脯起伏着越过人头盯住柳氏的脸。
柳氏也不惧,对着她大笑。“大小姐,你刚才的话府上的下人们可都听到了,我与嫣娘等着你的添妆。”
语毕,她就拉着苏嫣头也不回的转身走远。那些护卫们还站在远处,阻挡着苏缨。
“姑娘。”红杏的哭腔从身后响起,苏缨猛的呼出一口气,松开了献血横流的手心。
“先回。”
就在苏缨转头之际,一个护卫忽的小声叫住她。“大小姐且慢。”
苏缨无甚表情的看过去。
护卫左右看看,别的护卫们冲他点头,他才舔舔嘴唇小声说:“府上的老人们,这两天都快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了。”
他们也都是血气方刚的汉子,受柳氏雇佣是一回事,看不惯她的所作所为是另一回事。苏府那些老护院老妈妈们,这几日都被柳氏拿来出气,老人们不光吃不上饭,还有好几个病倒了还得给她娱弄。
闻言,苏缨看看掌心,冷冷收回视线。
——
回太子府之前,苏缨先拐去了医馆,将她的伤口处理好。等马车晃了一大圈再回去,她脸上仅有的怒容也没了。
刚走下马车,在门口团团转圈的卓公公就迎上来,“娘子可算回来了,殿下都……诶呀,娘子这脸怎么了?”
“一些意外,公公不必担心。”苏缨笑笑,她回来的迟,离午膳的点都过去了近一个时辰。
卓公公瞄了眼她的脸,又看清楚红杏脸上的墨渍,心中已有了分辨,也不多问,就引着她往院子里走。
先让红杏下去洗漱,踏入厅门之前,苏缨抿了抿唇。连嘴唇到脸颊都是一疼,晏濯安的身影便在此刻闯入眼中。
他坐在热气腾腾的佳肴之后,眉眼绮丽,闲适地亲自沏茶。
嗅着饭香与茶香,苏缨突然觉得自己很像是在外面打架输了的孩童,和沈春琴也没打赢,和柳氏母女也没打赢。
晏濯安早就知道她进来了,等许久也不见她过来,施施然抬头,茶汤就倒出去了两滴。
“脸怎么了?”
他可记得清楚,昨夜只弄肿了她的唇。
将心头的憋屈按了又按,苏缨上前来坐在他身侧,仰起了头去瞧他。“脸伤不重要。”
“殿下,我可以闯祸吗?”
她还瘪着嘴角,摆明了尚有咽不下去的委屈。
晏濯安平淡的收回眼,不动声色擦去外面的水滴,将一盏茶放在她面前。“太子良娣,应为女子表率,贤良淑德。”
“哦。”苏缨低头应了,没有动他的茶盏,故作无事的笑笑拾箸吃饭。
慢条斯理喝完茶,晏濯安用力的捏住茶盏,才控制住想捏捏她下巴的冲动。“但那不是最要紧的。”
“那什么是最要紧的?”苏缨奄奄的回,满脑子还在想怎么把娘亲的陪嫁拿回来。
“皇室威严。”
轻飘飘落下四个字,苏缨咀嚼了两口嘴里的糕点,猛然反应过来什么,眼睛立刻亮起来,转头看他。
晏濯安却又自顾自的去喝汤,动作优雅。
苏缨则越想越开心,吃饭都顾不得,放下筷子盯着他发笑。
在她的目光里,他倒是自洽得很,有条不紊的用完膳,漱过口擦了擦,才偏过头。
“殿下的意思,是我想的那样吗?”
她仍有些担心,小心的求证。
晏濯安好似心情很不错,“嗯。”顿了顿又补充,“只管照你所想去做。”
压在心中巨大的石头怦然落地,苏缨喜滋滋捧起碗,下一瞬晏濯安却突然意有所指:
“只是方才,缨娘以为我不帮你的时候,是不是生气了?”
苏缨一怔,下意识的反驳,“当然没有!”
她和太子殿下的关系都是假装的,他们不过是因缘巧合才认识不久的陌生人,她不会也不该对殿下有依赖。
可随着这句问话,方才的情绪反复回荡在心中,让她也忍不住琢磨,她是不是失望生气了。
“今日天气不错。”晏濯安也没有再追问,只是微弯着唇,先行负手踱步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