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局距离中花园很近,若往文妃阁楼处一直走,就会看到一棵高过宫墙的梧桐树,若是陆十一真的想逃,她大可绕过所有护卫在月黑风高时离开。或者去尚酒局问问白迁延,去上林苑看看点清的现状。
但在那扇大门卸下锁后的八个小时里,陆十一并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屋舍半步。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现状,也在想会不会这其实只是伏析对她的测试,故意在她面前露出自己软弱的一面,可若是她真的推开那扇大门,门外待命的护卫便会将她万箭穿心。再若是她逃跑,那么白太医就会立刻丧命。
陆十一提起衣摆安静坐在廊下,这场心理战术不管是真是假,现下还是等白太医回来会更加安全。
亥时刚到,那扇大门便应声被人由外推开。
她立刻起身提起纸灯绕过回廊往正门处奔去,穿过书苑白墙,只听耳边蝉鸣更浓,烦琐的衣襟踩到脚下,一个踉跄,来不及扶稳廊柱便已跌倒在地。
纸灯因惯性甩出,噼啪的火星瞬间点燃白纸,她抬起头来,恰与那名少年对上视线。
韶良站在长廊之下,对方穿着素白的衣衫,在看到她的瞬间,蹙起了眉头。
“韶良,太医局内还有别人在吗?”
被韶良搀扶着的白太医似注意到了少年步伐的停顿,出声问道。
说着,白太医转眸朝陆十一的方向看去。
在他转头的瞬间,陆十一猛地愣住。白太医身上穿着的衣物干净,显然是由牢中被释放后命人才换上的。可最后一面时的意气风发却已消散,曾经整齐的白发如今散乱在耳鬓还未来得及整理,面容憔悴又疲惫,与记忆中那位白太医已全然不是一人。
夜色昏暗,被点燃的纸灯很快化为灰烬。在星火余光中,陆十一忽然注意到,白太医那双炯炯有神的双眸蒙上了一层灰雾,分明已经和她对上了视线,却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她一般。
老者佝偻着背脊,已无法再控制自己双手的姿态,需要人搀扶才能走路。
她忽然感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干涩,竟半句话都没有说出。
韶良握紧了些白太医的胳膊,冷声道:“韶良给太子妃请安。”
“太子妃?”白太医愣愣地用那双看不见事物的眼睛望来,“难道是拾遗?拾遗,你还活着?你没有死?”
白太医语气急迫,可她起身后,半晌说不出话来。
韶良原本身上的那种反抗与倔强,竟全然消散了,她本以为会对她开口而出的阴阳怪气与冷嘲热讽,竟然全都化作了一句太子妃请安而消散了。
陆十一不自觉往前一步,践踏上刚熄灭的火焰,也不觉得有多痛,慌张问道:“你们在狱中经历了什么?”
问出这句不合时宜的话显然不妥当,但除了这一句外,陆十一再无别的话能说。
站在她对面的二人听后,并未回答,反而朝她行了跪拜之礼。礼毕之后,韶良扶起白太医朝偏院行去,再未与陆十一说一句。
她不是这么容易被礼教说服的人,虽然韶良和白太医的遭遇及他们对她的态度都让陆十一感到心酸,可若仅仅因为这点无视和鄙夷就让她止步不前,那陆十一真的才算是放弃了挣扎。
等白太医歇下后,陆十一不顾礼数地敲响了对方房门。
因礼制约束,韶良不得不推开门朝她再度行礼:“太子妃有何事?”
“我不知道你们现在是怎么想我的,但我能告诉你的是,我从来没有背叛过周阮,也没有背叛过太医局。我想知道你们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够更好地解决这一切。”她的手按住门扉,以一种极其强烈的姿态拒绝韶良关上房门。
末了,还补充了一句:“若你不想说,想遵从礼制,那就当这是我的命令,我命令你告诉我。”
她超前一步,十五岁的少年和她一般高,两人之间距离极近。这回,韶良并没有害羞地躲避她,反而眼尾明显湿润起来,他睁大双眸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韶良似乎在开口前调整了一下呼吸:“太子妃真的不知道?当初那人说你死了,我们都不相信,哪怕陆家为你下葬,师兄都还是找了你整整六个月!可十几日前我们才知晓你根本没死,还成了那个人的妃子!既然这样,那这六个月你在哪?太医局出事的同时你就不见了,你要我们怎么想?”
韶良口中的师兄,必然就是周阮。看来对方并不知道陆十一失踪事件的真相。
陆十一微微蹙眉,还没来得及开口,韶良再次打断她:“真过分啊!医者最为重要的便是视觉、嗅觉以及触觉。这六个月里,高贵的东宫殿下害白太医失去这三觉,这样的侮辱还不如!”
“韶良!够了!”白太医猛然打断他,随后便剧烈咳嗽起来。
韶良见师父如此,立刻回身去照料对方。
陆十一扶着门,强迫自己调整呼吸。她从未想过伏析会如此对待白太医,曾经再怎么说也一起赏花看月,怎么能对活生生的人如此残忍,她想不通。就算是答安和文妃母族之间的恩怨,又和白太医有什么关系?
她不自觉间落泪,竟不敢踏入白太医的寝居半步。
在韶良为白太医喂下药后,白太医朝她的方向望来:“请进吧,我有话想对你说。”
“师父!”韶良没想到白太医会这么说,立刻慌了神。
白太医伸出右手轻抚上自己最小的徒弟的手,轻声笑了笑:“韶良,为师很感谢你半年来的照顾,但这件事如果不解决,你和我,还有你的师兄都会死不瞑目的。所以,现下和她谈谈,才是最好的选择。”
*
白太医告诉她的事情,并不复杂,也并未提及自己在牢狱中的这半年到底是怎么送走自己挚爱的徒弟的。
只是告诉她,十五年前,他所知道的一切。和陆十一所知道的几乎相差无几,末了,白太医又发出了阵阵虚笑:“我知道我自己会有这一天,所以你不必为我感到惋惜。”
“师父,不管你现在是否愿意相信我,但我还是想称您一句师父。我不求你们相信,但我从来没有背叛过周阮,”陆十一坚定道,“六个月前,我确实以为自己快死了。勉强活下来后,得知陆家已为我下葬,为了活命我只能在花楼里苟延残喘,我也是半个月前才得知太医局的变故。如果我早点知道,我早点知道的话。”
“拾遗。”
“如果我早点知道的话,就不会这样了。”
“拾遗啊。”
白太医打断她,伸手想要拂去她眼角的泪水,却因看不清这世界,双手停在半空中半晌,最终还是收了回去。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的师兄们也从来没有怪过你。这不是你可以改变的,你也知道的不是吗?”白太医说,“我只有一件事拜托你。”
“什么?”陆十一止不住泪,却也不敢握住对方的手。
白太医沉默片刻,终于开口:“我想拜托你救救韶良和答安。”
“现下,他们似乎对太子殿下还有些用处。但若这场宫变走到最后,恐怕所有人都会两败俱伤。我知道伏析不是爱权力的人,也不是会做出这样残忍的事的人,所以我想拜托你救救他们。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的。”
白太医停顿片刻:“只要你能够知晓十五年前丹砂溺子案的真相,我想一定可以阻止伏析。除此之外,我想你应该先去找白姑娘谈谈,我怕她会做出一些过激的举动。”
“我从来没有怪过你,真的。”
握住陆十一双手后,白太医便再没有说其他的话。陆十一由寝室内出来后,韶良正站在廊下,少年已比六个月前高了不少,眉眼间的青涩已然褪去,她微微低头,恰好看到他脖颈处的伤疤。
对方似乎注意到了她眼神的变化,冷声道:“白太医原谅了你,但不代表我可以原谅你。”
“我知道。”她无奈地笑了。
韶良一向是这样刻板遵守礼制的人,哪怕在不公平的压迫之下于牢中受了半年酷刑,出来后会反省的还是自己。所以在他眼里,于太医局里看起来和答安有所暧昧又同时和周阮纠缠不清,结果消失后归来又变成伏析的妃子的她,自然是个破坏礼教的坏人。再加上白太医事故的移情,所以,他对她的态度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陆十一往日会侧面提醒下韶良反抗,可经历了这场可笑的宫变,又觉得其实在关键时刻不反抗像他们这样活下去,起码能够保住一条性命。
故而,她只是叹气道:“我知道你也从来没有怪过我。”
“你你你在说什么呢!”少年蓦地心绪被戳破,有些不知所措的惊声道。
陆十一眯起眼眸,沉声开口:“你们虽然现下被放了出来,但恐怕,往后还得拜托你照顾好白太医。尽量不要与外界接触,保好自己的命,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我想不需要我教你。”
“必要的时候用我当挡箭牌,我也不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