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局正寝距离抓药的药房仅一墙之隔,浓烈的草药香味透过那道似乎并不存在的屏障萦绕在空气中,竟有干涩的味道。
这间屋子比周阮书苑旁的客舍要大上一些,极为规整,里面并未放置什么太多的物件,仅在墙边靠着一张床榻,窗下木桌上摆着一盏油灯和几本书目。除此之外,再无他物。好在这里的窗户采用了典雅的镂空雕花,无须开着便能透过它看到院外的各种花草。
房间外的游廊上放置着一个铜质的香炉,午后的一个时辰,会有佣人前来燃香,青烟袅袅,整个屋子里会被檀香侵占,香味是片刻静谧的含义。
香散后,陆十一会得有半个时辰的休息时间。仆役会领着她在太医局间四处转转散心,若不想出门,就拿来几幅山水画供她欣赏。
第五日时,陆十一发现站在药房外的檐下抬眸望去,若天气好些,恰好能看到延绵的秦岭山脉,雾霭之中恍若画师毕生之力所绘制的一幅山水画卷。
一只土画眉的身姿掠影而过,留下一片飞羽,窗格交错映照在洒金云蓝屏风之上。
不是雅趣,更像是牢笼。
自那日兰陵坊间的可笑政变后,伏析便用一扇雕花楠木格门将她的世界定格在了十方的斗室之内,无论白天黑夜,除了为她送上三餐,太医局的格门从不对外打开。
门的做工极好,完全合上之时看不到外界的一丝影子,风无处可入,只有声音能提醒她还活着的事实。
只是,听到的也只有寥寥地鸟鸣。
夏季倒还好些,蝉声虽吵,但却不让她觉得孤独。伴着蝉声,她枕着自己的胳膊侧卧下来。
一如既往地安静。
伏析将她安置,或者说监禁在这里,已经第十日了。
外界人皆以为她死在对沈家的肃清事件之中,没有人敢揣测皇子会利用私权救一个罪人。皇族违背法令,这是对天下最重的背叛,因此知晓这太医局仍未偏废的也仅有寥寥数人。
除非是伏析亲临,或是她的生死人权,否则无人会接近这个房间。就算是服侍她,侍女也会规规矩矩地跪在屋外,头紧挨着冰冷的地板,不会抬眸看她一眼。
一开始确实比坐牢还难受。
但时间一长,竟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这样活着也不错。
这是让她最为感到恐惧的一个事实。
伏析来这间屋子的时候,也几乎不和她说话,两人甚至有时候连目光都不会交错。他只是拿着宫廷内最新画师的画来给她,然后坐在案边看几个时辰的书。
身影沉稳,面容平静,若不是会每刻翻页,陆十一都会怀疑他根本没有在看书。
此时,他也同样保持着这个状态。
“……你打算,这样到什么时候。”
她受不了了,是真的。
陆十一不是不知道伏析随时都能要了她的性命,但是她真的受不了了。
背对着她的人影连动都未动一下,只是又突兀地翻了一页书。
“这个房间里什么都没有,没有悬梁没有绳索,木窗也是细格,你怕我寻死。”陆十一沉下声来,“为什么?”
幽暗无人敢窥探的漆黑双眸终于晃动了一下,他合上手中的书卷,却没有回头:“……你有些放肆了。”
放肆……
十天前那个夜晚,周阮对她说,让她相信伏析的话,他会救她让她放心跟他走。
十天相处后的再次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她太放肆了。
“这条命严格意义上来说算是你救的,你想什么时候收回我自然没有权利选择。”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为了逼对方开口面对自己,她必须戳破那扇伏析造起的纸墙。
“但是我真的已经受不了了,求求你了,如果你真的想救我,就杀了我吧。”
移开目光的时候,伏析动了。
连反应都未来得及,对方便扼住了她的下巴,强迫她回望过去,手下的力道逐渐加重,空气被瞬间剥离,挣扎之下,打翻了所有卷轴。
“朝廷之内皆在议论本宫娶妃之事,在我找到合格的继承人之前,是不会让你死的。”
称呼变成了本宫。
他穿的是官服,这身看起来,好像白迁延中毒时,周阮在太医局穿的那身衣服。看来现下,东宫已然易主。但瞅着伏析的样子,这场宫变又或许还没有走到最后。
她渐渐感到了生与死的明确界限。
在看到陆十一露出笑时,伏析瞬间回神,松开了手。
她被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正要扶地坐起的时候,伏析俯身又将她一把拉起,强迫陆十一抬头仰视他。对方的声音极冷,分不出喜怒:“我不管你们在密谋什么,我不会让你们得逞。”
说着,伏析由袖中取出那本书册,陆十一在看到上面的字时睁大了双眼。那是她写下的,地下室中三十具尸体的英文报告!
见她认出此书,伏析拎着她的手更重了几分,眼中似有愠怒的意思:“为了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我找过不下十位外使看过,虽和他们现在用的书写方式不同,但基本上可以确定内容!”
“原本我还对你们抱有一丝期望,明明一直在我眼皮下活动,到底是什么时候写下的这种东西?陆家的大小姐怎么会知晓蛮夷族的文字?什么时候和外敌私通的?”
伏析越说越激动起来,接连问完她这些问题后,恍然般眯起眼睛又笑了:“对啊,一开始在后宫中见到你,看到你和周阮路过中花园时认出了那蛮夷之地的画作,就应该再更加提防你!普通的官家小姐,怎么可能认出那画。”
看来,伏析真是心思缜密,那时候就已经在监视他们了。
“你误会了!”有些喘不上气,陆十一抓住机会喊道。
伏析手中动作一顿,哼笑一声:“误会?误会什么?误会你杀了三十个孩子?写了三十具尸体不同的死因?误会你一直装作善良纯真?”
听到伏析这么说,陆十一怔住片刻,竟理解了对方的脑回路。以为真的是她杀了人,所以才在那日故意抓她,查了观月阁,放走拟月,让拟月替她背锅?但总感觉,伏析有所隐瞒。
想到这里,陆十一莫名有些不爽,她抬起头:“人不是我杀的!”
伏析注视着她半晌,忽然收回手,她重又跌回地面。
空气猛然灌入喉腔,有些不适。陆十一猛然咳嗽起来,眼里分泌出生理性的泪水,倔强地回头望去:“所以太子殿下现在是想干什么?把我囚禁在这里,别给我说是因为你爱我这种无聊的理由。直接把这本书上交圣上,我和周阮便会直接没命。你的政变也不需要再走弯路!你也根本不需要替我掩盖那三十具尸身让拟月去死!”
檐下瞬而卷起一阵微风,穿过铜制香炉时,带过点点余灰,几乎快要消散的青檀香味又在空气中萦绕,有几只白鸽展翅欲飞。
伏析低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陆十一坐起身,朝前伸出手去拉过伏析的衣襟:“你跟在周阮身边那么久,不可能不知道他不会叛变,不可能猜不到我不会杀人!你到底想干什么,想给自己找什么借口?”
伏析扬手甩开她,起身便朝太医局外行去,显然已没有了和她继续交谈的意思。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应,陆十一不愿放弃,望着对方的背影继续道:“如果你说出来的话,我或许还能帮你。”
“帮我?”对方身影微微一顿,似觉得她说的这句话极其可笑。
“对,帮你。”陆十一紧紧攥住拳,坚定道:“如果你变了,或者说,你一直这么残忍,就不会给周阮留一条性命,不会放任点清和白姑娘不管,也不会让白太医和韶良,甚至还有答安活着。”
虽说每日来监视她的宫人必然都经过了伏析的严格审核,但她还是在两日前由那天的宫人处收到了一封亲笔信。
信上写明了现在她所关心的所有人的情况,周阮被软禁在东宫偏殿,点清和白迁延还在上林苑及尚酒局任职,白太医在狱中情况并不算好,但身边有韶良在照顾,而答安,只说了他还勉强活着。
字迹并非周阮的字,所以她怀疑,极有可能是周阮委托他人送来,也有可能是江苏巡抚的意思。
“看来你和这里的宫人已经熟络了,”伏析语气冰冷地转过身来,“看来我要好好查查是谁背叛了我。”
陆十一勾唇,动了动嘴角:“你真是无药可救。”
“确实,我早就无药可救。”
说罢,伏析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既然如此,我倒要看看你能在这里做些什么。今日之后,我不会再囚禁你,但你也别想逃走,亥时过后,我会把你敬爱的师父还回来。”
廊下悬着的青铜风铃清脆地回荡着弦音,那道木门再次合上。
陆十一没有被送回厢房之内,她坐在地上愣愣地回想方才伏析的表情。
那哪里算得上是面无表情冷酷残忍?
那分明是求救,是在对她说,求求她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