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临死亡的感觉并不好受。
无数次的睡梦里,溺水和中毒时的绝望交替上演,刚由那个冰冷刺骨的湖底挣扎而起,下一秒又感觉喉腔中充斥着鲜血,仿佛只要轻咳一下,便会失去自己的性命。
原本以为自己此生就会如此度过,但那双在湖中捞起她的手的主人,却用那极亮的双眸望着她,给了她短暂的三个月的快乐。
在得知陆拾遗去世的那天晚上,梦魇重新席卷而来,她无法令自己从噩梦中挣脱,反而在梦中看到陆拾遗披着鲜红的嫁衣在地上朝她爬来,少女七窍出血,腹部中箭硬生生在地面上脱出一条血路。
奇怪的是,在看到她的身影时,白迁延感觉到的并不是恐惧,而是怀念和悲哀。她想抱起这具尸体,可爬上岸后,苍白的大地上瞬时下起大雨,暴雨冲刷殆尽,只留下一件嫁衣。
白迁延以往一直觉得,到了年龄便应当结婚生子,可在看到梦中的嫁衣时,却不自觉摇头后退。不应该这样,她所认知的陆拾遗,不应该最后落得最后这样的下场。
最后,反反复复地惊出一身冷汗,掀开被褥,除了潮湿的空气,什么都没有。
尚酒局确实没什么工作可做,往日她还会和尚酒女官共同做些新味道的花酒,自太医局出事后,后宫戒备愈加森严,偌大的宫苑只有片片死寂。有段时间彻查与反贼有关的一切,有人为了自保,甚至爆发过一阵相互指责的热潮。
白迁延在那段时间中于牢狱内关了三个月,除了开始时大太监派人审问过她一次话,问她母族的过往外,再没人对她动过刑。
审讯时,她并未说谎。自己的母族确实参与过叛乱,但那也已是近十几年前的过往,母亲就算和文妃娘娘有血缘关系,那也在她这里断开了联结。她的确是清白的,就算宫中有人讨厌她,也再查不出别的什么东西。
白迁延原本以为就算自己清白,也会在牢狱中被谁找个借口悄无声息地杀了。但她活了下来,她明白,是周阮在背后保她。
她出狱后,某次在通往东宫的大路上碰到过周阮。那日暴雨,如梦中般的雨幕将青瓦红墙刷成了影子。东宫现身,所有人皆需下跪行礼。雨伞自是不能打,如豆大的雨滴砸在身上,白迁延手中的卷轴已湿成一片。
众宫人连连叩首,她悄悄抬起头来看了一眼伞下的周阮。对方没有注意到她,只是面无表情地朝那条路的尽头走去,他双目无神,像是连魂都没有跟在身上般。白迁延莫名地想,若是现在有人推他一把,恐怕周阮就会倒地再也起不来了。
行尸走肉,是对他最恰当的形容。
她还在发愣,旁边的礼官便注意到了她,说她不从礼数,蔑视东宫,拉着她赏赐了五十大板。
白迁延领罚躺回尚酒局时,尚酒女官摸了摸她的额头问她:“这孩子是傻了吗?”
她不解地望过去,尚酒女官满目担忧道:“怎么从挨打开始就一直在笑呢,还笑得这么狰狞。”
白迁延听后抬起手,看着指尖的血红,恍然了。
自己入宫的目的就是为了刺杀太子,只不过是被陆拾遗短暂的欺骗了一下,以为这个世界是会改变的。可实际上,没有流血就不会有实际性的改变。所以她才会与文妃秘密通信,故意落水,知晓有人在她母亲的白玉瓶中放了水银都用自己的生命将计就计。
是她利用了陆拾遗的好意,她本就只配靠复仇活下去。
身体上的疼痛无时无刻不提醒她,这里,只有她一个人了。
自那天之后,白迁延再没有梦到过溺水和中毒,只会看到陆拾遗坐在桃花树下,邀请她手谈一局。梦里的桃花会在落子时凋落,一局终了,她便会独自醒来。
与她对接的宫人被抓后,白迁延再次变成了独自一人。她的方法除了用水银下毒外,只剩下了近身刺杀。不愿出手的缘由,唯有她想杀太子,可却不愿杀周阮。
计划一拖再拖,直到周阮作为太子出宫调查京城幼童失踪案,一时间后宫再陷诡谲,终是变得人心惶惶,都在猜周阮此行不会活着回来。
然后,她便得到了新的消息。
二皇子周防成了新的东宫,并且,将要迎娶一位少女作为他的太子妃。那位少女,曾在太医局任官。有人说,她便是年初时死去的陆家长女,也有人说,她只是个伶人。
浮浮沉沉的思绪猛然坠地,白迁延再抬起头,陆拾遗就站在尚酒局的院中,坐在为她庆生时的竹亭下看那片院中长出了新草。
她愣在原地,看到梦中的人缓缓转过身来,陆拾遗的眼中似乎有心痛。
白迁延迎上那道悲伤的目光,心里不觉空了一下。然后她攥起手来,朝亭中走去:“你……”
“迁延,好久不见。”
陆拾遗是光明正大来的,出太医局的门后,意外地没有人朝她射箭,伏析说给予她有限的自由,恐怕是真的。
后宫没怎么变,可路上遇到的所有女官和太监在看到她后,全都是一种表情:发愣,然后惶恐地朝她行礼。
她也听了些宫人的话,知道伏析现在想将她安置到太子妃的位置上。她不懂伏析为什么这么做,对方对她没有爱意,难不成是嫉妒周阮嫉妒到发疯了吗。陆十一也不愿意去追问谣言的由来,毕竟谁都无法给她答案。
出发前,她问过韶良白迁延的近况,韶良只答他一直在狱中,不知晓白姑娘的情况,但听说过白迁延也曾入狱过三个月。其他的消息,陆十一自是问不出什么。但按照白太医昨夜与她所说的话,她也知晓了白迁延母族和文妃的关系,甚至能够明显地猜出来对方留在宫中的目的是为了刺杀太子。
她不指望今日能劝说她放弃刺杀,却也不愿意眼睁睁见她送死。
所以好久不见,真的是她斟酌了许久后的回答。
可这句话说出口,方才还对她满是怨言的白迁延待在原地,很快,加快步伐朝她走来。
陆十一见她情绪激动,刚想后退躲闪,下一秒就被对方拉进了怀抱。陆十一没想到半年前认识的那个冷漠的白迁延会做出这么会暴露情感的举动,她犹豫一番,终于还是抬起手轻轻抚上对方的背脊。
白迁延很瘦,她的骨架要比自己小一圈,抱在怀里,让她想起她在现实的妹妹高考结束后的那个拥抱。还在青春期的孩子,怎么能面对国仇家恨呢。
她不自觉收紧双手:“迁延,别报仇了不好吗?”
怀中的人颤抖了一下,却没有离开她的怀抱,只沙哑着声音道:“是周家害了我父母,我不能不报。”
“陆姑娘,或许白太医并未告诉过你我复仇的真相。但我出生之前,我母亲原本与当今圣上是青梅竹马,后圣上背叛她,将她赐婚给我父亲。十几年前,在我还小的时候,诬陷她与卫将军私通,杀了她全家。只是因为我与我母亲长得像,才将我和父亲留了下来。也是因为这个缘由,才将我留在后宫之内,将我父亲流放南下。”白迁延的声音极其冷静,冷静到好像在说其他人的故事。
昨夜的时候,白太医告诉过她圣上与白迁延的母亲有关,但并未说过是青梅竹马这么密切的关系,难不成,这和丹砂溺子案也有关联?可现下,陆十一虽有很多话想说,却觉得不是合适的开口时机,便先缄口不语,听白迁延倾诉。
“所以,我不得不复仇。”
停顿片刻,陆十一尽量放缓自己的声音道:“可你恨圣上,又为何要对太子下手?”
白迁延猛地拉开她,神色淡然:“因为我要让他周家的人再做不成皇帝。难不成,陆姑娘是因为你与两位皇子都有纠缠,才想劝我放弃吗!”
这是气话,陆十一自然没必要生气,因此她并未松开拉着白姑娘的手:“是因为没有用啊。”
“你杀了周阮也罢,周防也罢,这也不会阻止什么。周家还是会找新的周某人继承一切,所有的压迫也不会停止。”
“够了。”
陆十一乖乖地闭了嘴,白迁延再没有选择抬头看她。
“如果你是来劝我放弃复仇,那你走吧。”
庭院中的檀香散发出的味道和太医局的略有不同,尚酒局中的檀香混杂了一丝青草的味道,很舒服。微风穿过时,廊下的风铃会依次作响。
陆十一收回视线:“我明白了。”
眼前的少女眼眸微微低垂。
“我没有资格劝你放弃,可如果你坚持要复仇,那么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白迁延抬起头来,震惊地回望她。
陆十一微微笑起来:“你说得对,能改变一点是一点吧。杀了他,说不定真能改变什么。”
“你想做什么?”白迁延的脸上莫名露出一丝焦急。
她伸出手去,摸了摸对方柔软的头发:“我会送你出宫,之后,我会替你杀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