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为什么呀?”
苏绾吃了一惊,赶忙把枕头捡起来,拍掉上面的尘土。
床上萧成朗不知是气的还是因为扯到伤口,胸膛正微微起伏。
他失去靠枕之支撑的脊背生硬地挺着,看上去就很不舒服。
苏皖二话不说,把枕头塞回他背后。
“这是好东西的,你不要嫌弃。”
这是他嫌弃的事吗,他堂堂太子,怎么能用粪便做成的物件。
但碍于体力悬殊,萧成朗挣扎不得,后背挨上枕面时,一双凤眸怒视着苏绾。
苏绾叹了一口气。
她早已看出,以衡哥哥的言谈举止,应该家世优渥,出身不说显贵,也该是富贾之家。
这样的富家子对吃穿用度诸多讲究,曾经她自己也是这样的,但经过三年的磨难,她已然适应了。衡哥哥刚落难,讲究些也能理解。
她放柔了声音。
“蚕的便便不脏的。我有好生挑拣,又炒热了,既除了湿气又杀死病害,哦对了,还加了些山上采的丁香花瓣,可以安神助眠。”
“炒,用哪个锅?”萧成朗警惕地看向灶台上煮粥的锅。
如果告诉他就是用煮粥的锅,衡哥哥大约会和自己老死不相往来吧。苏绾恶作剧地心想。
当然不是了,她才没那么邋遢。
“别的锅,不用来做吃的。”为了让萧成朗安心,她还去屋脚把前屋主的大铁锅翻了出来。
最后,在对方犹疑的目光中劝道:“衡哥哥,珍珠蚕真的是宝贝,只要战争结束,商人们又活跃起来,我们就能靠卖蚕丝发家,日子会越过越好,你不要当和尚好不好。”
萧成朗没有回答,只垂下眼帘。
“我乏了,改日再说。”
改变一颗铁石心肠是艰难的,苏绾也不急于一时。她扶萧成朗躺下,不容分说的把蚕沙枕头塞在他脑袋底下,还拍了拍。
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她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饭。那一点粥底已经凉了,她不想再起灶,随便吃了点,也不休息,转身进了蚕房。
已经快两日没喂蚕了。
蚕房大约是原主人储存干货的地方,架子筛子一应俱全,蚕宝宝不喜欢太亮的环境,苏绾把窗户都遮上,就成了蚕房。
阴暗的小屋里靠墙摆了数个高架子,每一层都放了好几个圆形筛子。苏绾拉出筛子查看时,果然绿叶都被吃得精光,只剩叶脉的碎屑。
蚕宝宝们大部分奄奄一息地趴着,也有些察觉主人来了,昂起小脑袋使劲晃悠,像在讨食吃。
“来了来了,可把你们饿坏了吧。”苏绾先把蚕沙清理出来,再从竹筐里捡出刚摘回来的柞树叶。
梢尖上的嫩叶剪成长条,是给出壳不久的小蚕的,老一点的叶子可以直接放到筛子里,给褪了一次皮的二龄蚕。
苏绾虽然出身桑蚕世家,但她自小养蚕都是养着玩,从没有正儿八经养过这么多。前两年,她摸不着门道,刚出生的小蚕死了近三成,活下来的放到野外,不是被鸟雀吃掉,就是生了病,损失惨重。
到这第三年,她才渐渐掌握了方法。
苏绾撒叶之前先仔细检查小蚕,有太过瘦小的就挑出来,放到另一个筛子里养。瘦小的蚕一般都是病蚕,挑出来,如果他们生病也不会传染给健康的蚕。
蚕房阴暗,苏绾就把筛子拿到院子里挑拣,挑拣完再拿回去,十来个筛子,来回十几趟,不厌其烦。
屋里,本在思索战事的萧成朗被窗外兜兜转转的身影打断了思绪。有些不悦的瞥了一眼,却被吸引住了目光。
女孩提起一片绿叶对光查看,柔和的日光洒落在她娇美的面容上,眼角眉梢都似撒着碎金,一双清澈明亮的双眸专注与枝叶上的小虫,好似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虫儿更重要的事。
这专注里有一种安定的力量,如一缕清泉,让为战局烦躁的萧成朗逐渐平静。
绛云楼的千金吗?他想。怪不得与寻常村妇不同。举桑叶的姿态都像举着绢花团扇,赏心悦目。
虽然笨手笨脚了些,但与逃亡时只会哭哭啼啼,抱怨没有胭脂的贵女们更是天壤之别。
倒是有些特别。
又想到女孩说与他有婚约时的娇羞模样,萧成朗自己都没有察觉,脸部线条柔软了些许。
他心知女孩是对他有意,但他身为太子,自然不会对一个商贾之女动心,倒是想着利用这一点让女孩带他上山,便是最好。
在萧成朗若有所思的时候,苏绾似有所感抬起头,与青年来了个四目相对。
衡哥哥在看她呢!
苏绾立刻回了个超大的笑,比太阳还耀眼。她还要再挥手,那边青年已视若无睹地转开了头。
一如既往的冷淡。
苏绾扁了扁嘴,但她已经想通了,衡哥哥是因为遭遇了不幸才个性淡漠,只要把他暖回来就好了。
接下去的半天,苏绾都在屋里屋外忙活,喂了蚕再清理蚕房,打扫屋子,还要给菜园子浇水施肥。
原主人的鸡鸭和猪都被西狄兵抢走了,倒是菜园子没给霍霍干净,苏绾继承了下来,承包了日常的吃食。
从院子里的水井打上最后一桶水,灌满水缸。苏绾放下水桶,直起腰擦了擦汗。
昨夜在山里奔波,一宿没睡,她其实已经筋疲力尽。突然站直时,两眼都有些发黑。但想到老郎中曾说,要想外伤好得快就要多吃肉,她又盘算起怎么给莫衡弄肉吃。
自家没有养动物,山里的她也没本事打到,那只有…
苏绾眼睛一亮,有了主意。
她找来一根长木棍儿,一端绑上个笊篱,又挎上木桶,准备停当,扭头对萧成朗一笑。
“衡哥哥,我出去一下,一会就回来。我把院门关上,你只管休息,谁敲门也别理。”
苏绾交代完,见本来闭目养神的萧成朗向她看过来,应该是听到了,才安心出门。
她径直奔向乌石山脚,在巨石堆中穿行,很快来到一条小溪边。
小溪清澈见底,苏绾平时上山就看见有小黑鱼在溪水中穿行,只是这是她第一次捕鱼。
她脱了鞋袜,扎好裙摆,踩在清凉的溪水中,手举长杆,向水深处仔细搜寻。
可惜今天运气不太好,小黑鱼不多也都不大,而且极为灵敏,在布满黑色鹅卵石的水底咻地一蹿,就再也找不到踪迹。
苏绾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捞起一条巴掌大的小鱼。
有总比没有好。看看天色也不早了,苏绾决定打道回府。
她擦净脸上的水珠,弯腰拧干裙摆时,却忽觉异样。
有人在看她!
那视线从她身后射来,浓烈到不容忽视。
苏绾飞快地解开裙摆,遮住裸露的小腿,转身怒斥:“谁在那里?”
然而薄暮下的树林隐隐绰绰,黑岩与暗影不分虚实,一时竟看不出有人,只有山风过林的萧瑟声响。
苏皖不敢停留,随意套上鞋袜,拎上水桶,匆匆下山。
而小屋中,苏绾前脚刚锁上院门时,一道黑影便跃入院中,翻窗而入。
“影方来迟,请殿下赐罪!”
一身黑衣的蒙面男子单膝跪在床前,低埋着头。萧成朗却似毫无所觉,依旧闭目养神。
直到那人额间渗出细汗,他才开口。声音轻缓,却有不容忽视的威严。
“你是如何寻来这里?”
影方抬起头要回话,但记起殿下不喜人直视他的脸,尤其不能看那颗淡红泪痣,忙低下头,回道:“属下见殿下落崖,也跟着跳了下来。在草丛里发现血迹,一路跟着来的。”
见萧成朗许久不答,忙又跟上一句:“属下已将血迹清理,无人会发现殿下踪迹。”
萧成朗这才点头:“你想得周到。”
影方闻言微微怔住。他本以为会被追究护卫不力之罪,没想到主子反夸了他,心下感激,就听萧成朗又问:“前夜那些刺客什么来路,可有端倪?”
影方皱眉回想。“抓到活的都自尽了,但从功夫上看,不似正统武术,都是江湖路数。对了,他们刀上有毒,几个受伤的弟兄昨天夜里起了高热,今天天明时就都毒发身亡了,殿下您…”
说到这里,他紧张地抬头去看萧成朗的左肩。
高热?
萧成朗依稀记得,昨夜他陷入昏迷时如被火灼的痛苦,但清晨醒来时高热已褪,口中还有股苦味。
莫不是那丫头给他吃了什么?
那边影方已站起来了,声音火急火燎。“属下这就派人禀告高经略,趁殿下未毒发,接您回去医治。”
刚说完,接收到自家主子不冷不淡的眼神,又乖乖跪好。“请殿下指示。”
萧成朗垂眸思索片刻,不疾不徐道:“我的情况你只秘报高克复一人,至于其他人,便让他们以为我生死不明。此时跳得最欢的大约就是了。”
“殿下英明,只是,”影方犹豫片刻才道:“刺客为查您下落,一定在这附近搜寻,万一寻来属下怕对您不利。”
“无妨,这个险总要冒的。”
-
光影转暗,红霞漫天又转瞬即逝。
群鸟归林时,苏绾才回到小屋。
她脚步急促,落锁的动作十分用力。
苏绾知道偷窥她又一路跟她回来的人是谁,虽然没看见人影,但这种直勾勾到讨人厌的注视,除了郑旺,还有谁。
没想到这人被衡哥哥踢了一脚,还敢骚扰她。
不过郑旺是傻子,平日就行事古怪,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压下心头不安,苏绾进门前先深吸了一口气。
“衡哥哥,我回来了!”欢快的嗓音先人一步响起,让躺在床上的人看了过来。
苏绾见他手里握着本小书,心里咯噔一下。
不用想都知道是那本佛经。
原本是放在桌上的,衡哥哥忍着伤痛还要拿过来,是真心想当和尚。
苏绾默默叹口气,走上前不着痕迹地要拿过书。
“天黑了,再看对眼睛不好。”
“点上灯就好。”萧成朗不松手。
苏绾扯不过来,瞪起眼。“什么灯,蜡烛还是油灯?都没有。”
蜡烛只有从前富贵的时候用,现在买都买不到,油灯烟重呛人,也不便宜,老百姓哪里会用,晚上没事做,早睡就好,要什么灯烛。
说完,也不扯了,等对方自己松手,才不无得意地把战利品放到离床老远的柜子里。
趁着还有点天光,苏绾打算先做上饭。
她从木桶里捞起小鱼,献宝一样捧给萧成朗看。
“衡哥哥,你看我捉到鱼了,今晚给你做鱼粥吃。”
话音刚落,小鱼挣出了她的手,耀武扬威地甩动尾巴,在她脸上来了响亮地一下子。
“啪!”
“啊!”
苏绾惊叫一声,愣在原地。然后就听见,从来不苟言笑,雪山冰峰一般的某人,破天荒地笑出了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