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旧梦 第60章 入局

晨光熹微，凤驾起行离宫，楚棠站在城楼眺望，奏起《燕燕》，箫声婉转相送，直到绵延的队伍消失于宫门。

下朝后，楚棠在甘露殿中枯坐许久，不饮不食，直到傍晚，忽然起身吩咐内侍林华点四队千牛卫并茉莉，随行出宫，打马去卢府。

卢府位于太极宫右旁永昌坊，与东宫近在咫尺。圣驾降临，家老把楚棠引入内院，只见书房内灯烛尚明，窗上映着两个影子。卢绾、柏玄素都在书案边坐着，饮酒闲话。

楚棠推门而入，笑道：“好啊你们，秉烛夜谈如何不叫上我？”

柏玄素头戴软幞头，身穿月白锦缎宝相花宽袖圆领袍，下着白绸中裤，足蹬皂色软缎靴，红光满面，起身相迎：“参见陛下。”

卢绾坐着不动，别过脸去。

楚棠与玄素执手上前，一齐坐下，凑去问：“玉楼，你还好吗？”

卢绾面带讥讽：“托您的福，还有口气儿。”说毕，把眼虚望向别处。绕过了这一日，他心里仍然窝火，无处发泄。

柏玄素扯住他胳膊，佯作训斥：“你坐正了，好好与陛下答话。哪有你这般为人臣子的？”

楚棠不理会，坐定说道：“今晚咱们不谈国事，因此不必守君臣之礼。”旋提起银酒壶，给卢绾、玄素各倒一盅，嘴里劝道：“她一介妇人，力道能有多大？再大，比你伤崔骧那一下如何？与她置气，多划不来！你若实在气不过，打我两下好不好也？来，来。”说着就笑嘻嘻的去拉他手。

见他如此，卢绾颇不好意思再气，抽手说道：“这巴掌是我自找的，我不气她，我气的是我自己。伯禽，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很荒唐吗？”

楚棠一叠声说是，向他求恳：“我往后再不逼你做这些事情，你心里能好受些吗？”

卢绾将信将疑，叫玄素道：“你来做个见证。”

玄素点头：“好好好，我来做见证。”

卢绾终于坐正了，对楚棠道：“微臣深谢陛下大恩。”

楚棠连忙把他扶起，“你真要与我生分了？你想想，咱们亲如一体，她打你与打我，有什么分别？”

卢绾酒量不佳，已是醉醺醺的，吩咐家仆取来碟儿、筷子，给楚棠夹了一箸牛肉，说道：“卢绾此生忠于陛下，即便陛下要臣死，臣也绝无二话，更遑论区区几件小事，心里如何感受？卢绾不在意。”说罢，泪如雨下。

楚棠说：“我在意。我要你心里每天都痛痛快快的。”

卢绾抹了泪，用仅存的理智说道：“崔氏一门公羊儒，都是宁折不弯的性子，崔皇后饱读圣贤书，眼里更是容不得半点儿沙子。倘若当初老老实实的，现在不知该有多好。”

楚棠叹道：“事已至此，你们说说该怎么办。”

卢绾胡乱说道：“等她气顺了，自然千好万好。”听到此处，楚棠面色骤冷，眸光骤寒，柏玄素干咳不止。卢绾察觉不对，吓得酒醒了，连忙躬身请罪：“微臣酒后失言，请陛下治罪。”

楚棠略有些气，但手心手背，分不出亲疏，只能说明白了：“我跟你说，生气归生气，你切不可对皇后有不臣之心。”因他清楚，不论从情感还是政治上，他都无法冷落崔成碧。

昨夜，他宿在甘露殿中，辗转难眠时，想起登基前夜，崔成碧对他说：“夫君此生志在天下，但我此生志在守护夫君。”一夜，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告诉他：事到如今，必须学会忍受。

此时此刻，他第一次面对内心，面对爱，并想法设法满足这份爱。

卢绾背心发凉，插烛似的跪倒在地，多年默契使他明白，自己逾越了。

楚棠道：“快些起来。”柏玄素便去扶他。

三人坐一处喝酒夜谈。

茉莉在窗下听着，一壁想破局之法，一壁寻思：“女人心，海底针。三个臭皮匠能懂女人？纵然再想一百年，恐怕也想不出法子。”

不想半个时辰后，房内传召，茉莉推门进去，一连道了三个万福，这才发现卢绾已经醉倒，静悄悄的，躺在竹席上。

楚棠喝得脸红红的，但并没醉，只说：“免了。”也不赐座。

柏玄素道：“单郎官，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不要感到为难。”

茉莉晓得柏玄素在秘书省任少监，一心修书，是个学富五车的正人君子，怎会觉得为难？便说：“请讲。”

柏玄素道：“假若你与心上人合气，希望他怎样哄你？”

茉莉随口一答：“可我没有心上人呢。”

楚棠扶额，与柏玄素对视一眼，开门见山道：“你在门外都听见了。朕想问你，可有法子请皇后回宫？不要下旨，要像寻常人家那般，朕要她回宫后的每一天每一刻，心里都是顺的。”

“倒是有个法子，只是要委屈陛下一二。”茉莉早已经想好，此时利落道来：“第一，陛下可以选定良辰吉日，开设祭坛，举行祈雨仪式。无论成或不成，都有两个好处，一则平息民怨，二则可以顺理成章迎接皇后回宫。第二，假使祈雨失败，陛下可请殿下闺中好友前去拜见，探探口风，再做图谋。”

楚棠思忖片刻，道：“祈雨？太史令栾梦星倒是提过。至于那闺中密友，可就难请了。”

柏玄素接言：“不打紧，裴九那头由臣去说。至于祈雨，听说栾梦星对观星、占卜、观测气候等术皆有涉猎，尤其精通卜卦。那平康坊中，上门求卦的人要把她家门槛踏破了。”

“你找她占卜过？”楚棠心说，这读书人好笑死了，故意地：“柏先生，子不语怪力乱神啊！”

柏玄素显然醉了，对楚棠一摆手：“子是不语，他不是不信，否则周易文王卦怎能流传于世？”

茉莉忍不住笑道：“微臣向栾大人求过一卦，确是极准。”

“陛下听听！”柏玄素凑到楚棠耳畔，悄声说了两句，旋即看向茉莉：“你们私下里常卜卦么？”

茉莉摇摇头：“偶尔。”

楚棠、柏玄素会意地一点头，楚棠吩咐：“你替朕去办两件事。事成以后，朕将你调去秘书省，在玄素手下任职。”

茉莉最初便想去秘书省，做个校书郎，守着书库修撰图书，读遍诸子百家、列国经典，可不比在御前轻松许多？听了就喜得不得了，脆声道：“微臣叩谢圣恩。”

当下楚棠将两件事吩咐与她，直到四更时牌，方起驾回宫，街面上急促的马蹄声划破夜空。

次日朝会，楚棠果然命栾梦星择定吉日，筹备祈雨大典。

下朝后，茉莉走出来，跟着栾梦星一路到弘文馆。不妨裴念元正在馆里找寻棋谱，在书架后踮起脚来，露出半张俊脸，眉眼儿弯弯：“梦星，你会占卜方位么？”

栾梦星负手：“不常寻物。”

裴念元走出来，与茉莉相互见过礼，说道：“玄素设下一个珍珑棋局，约我、厉堰、青琅、山遥未时过府对弈，说要赌个甚么彩头，故而我来找一本先秦棋谱，抱抱佛脚。找了半晌也不见在哪里。”

三人到书案边坐下，栾梦星解下腰间香囊，倒出三枚铜钱，用右手扔了两次，再用手指沾上茶水，在桌上画了长长短短的六排横线，少顷，回身对茉莉道：“茉莉，你说的事咱们稍后再卜，现在累你去帮裴大人找一找书。”

茉莉不懂：“书名叫什么？”

裴年元道：“《孙策诏吕范弈棋局面》，多谢。”待茉莉走到书海里，方问：“这是什么卦？”

“雷泽归妹。”栾梦星玩笑道：“咱仨人里，茉莉年齿最小，这归妹归妹，大概也就是她能找着的意思。”

裴念元闲时看过几本卦书，不解道：“书上并不这般做解啊。”

栾梦星换了一杯茶：“那我可就不知道了。”

话音未落，茉莉已拿着书走出来：“裴大人，你看看，是这本么？”那封皮上写的小篆，她认不得。

裴念元接过来，讶然一笑：“还真是‘归妹’啊！谢谢茉莉。”

三人都坐定了。

“栾大人，我想请你占卜殿下回宫日期。”茉莉从柏玄素那头得知，裴念元与皇后是闺中密友，因此不瞒她，把目光看向了二人，“还望大人用心占卜，给下官一个确切说法。”

听话听音，栾梦星当然知道背后是谁在问，虽则指令不通人情，但却不容抗撷，当时脸上便显出几分不满：“殿下离宫祈雨，归期当在风调雨顺之时。占卜术法只在为人趋利避害，故而事态发展一切在人，而不在卦。郎官要我给我出确切说法，恕我不能从命。”

“确是此理。”裴念元向茉莉道：“换个问法。”

看见栾梦星那不耐烦的样子，茉莉忽的脸红透了，起身向她拱手作揖，请求谅解。

栾梦星心软了，但却没有理她，只是对裴念元说：“裴大人，圣人命我筹备祈雨大典，我自当观测气候，择定吉日，届时大典结束，殿下可不起驾回銮？用得着多此一举么。”

茉莉吃个挂落，愣在那里，已经知道栾梦星对祈雨一事胸有成竹，只是她为人谨慎，不愿在事情万稳万当以前把话说满，这是给自己留后路，因此茉莉决定，原话转告圣人。

想到这里，茉莉神色不变，深深一揖：“下官明白，多谢太史大人。”

栾梦星这才面色稍缓：“圣人为社稷之主，有天命在身，只要诚心祈雨，上天岂会不允？答案已经呼之欲出，还请郎官耐心些罢。”

裴念元坐在一旁，点了点头。

崔家、裴家皆为世家大族，两家虽然比邻而居，但于教养子女上大不相同。幼时，裴念元与太子等人在集贤殿中聆教，崔成碧是“养在深闺无人识”，直到及笄，方走出家门，见识世间百态。

裴念元永远记得，当崔成碧说她“心爱于太子殿下”时，自己那份不可置信与崩溃。多次劝阻不成，只好眼睁睁看着她与父母兄嫂执拗，嫁入东宫，诞下麟儿，再成为皇后。

坊间虽有圣宠不衰的美谈，但裴念元不明白，她怎会走到如今离宫清修的地步？

因想到，她在病中那时日，自己递上拜帖，被拒之门外，只好过府向崔骧、崔母打听，只没听见半句真话。

当时已有察觉，加以这两日种种传闻，裴念元隐约猜到她在宫里受了委屈，几次想动身前去探望，又恐怕身份敏感，惹她多思多虑，与身体无益，于是作罢。

今日朝会，见到圣人这般动静，裴念元知道，再也不能置身事外了。沉默须臾，对茉莉说：“这样吧，茉莉，你下午陪我到柏府走一趟。”

茉莉领会到裴念元的意思，立刻应道：“好，我与裴大人走一趟。”

当下二人与栾梦星道别，打马向柏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