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日头愈发毒辣。柏玄素在家,吩咐取冰降温,整治席面,菜品有鸡鸭鹅虾、鱼鹿牛羊、时鲜菜蔬、蜜饯干果、酒水冰饮之类,与客人分案而坐,畅谈饮酒。
正厅挂着红木百宝狩猎图四扇屏风,厅中置博山炉,焚龙脑香,左右各摆列三张红木案几,铺设竹席,蒲团。
待客人来到,柏玄素居上座,其余王山遥、汤蕴、厉堰、裴念元并茉莉,都依次列席入座。酒菜齐备,使女都在左右侍奉,下菜斟酒。
今日这些人里,在朝为官者,朝散后都回府换了便服,裴念元与茉莉俱着男装——唯有汤蕴穿着一身银蓝忍冬纹齐胸破裙、白软烟罗披帛、下着云头履。乌云挽做慵来髻,发间翠叶绒花,端的清丽动人。
御前当值,臣工镇日来往,茉莉早已记熟各人脸孔,除了汤蕴,今日赴宴之人她全认识。见礼时,因想起魏缨讲过汤蕴通译突厥文书的事迹,便十分郑重地拱手躬身道:“起居郎茉莉,见过汤娘子。”
汤蕴耳听八方,自然也晓得茉莉在门下省痛斥一众男官,本就心向往之,此时见她这般青春伶俐,心里更是啧啧称奇,拱手还礼,非常赏识地:“左史有礼。今日在此相见,亦是你我有缘,一切随意,请不必拘礼。”
《汉书》言: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茉莉当差半年,初次听人称自己做“左史”,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欢喜,笑盈盈的,应道:“汤娘子请尊便。”说毕,一径端起白瓷酒杯,向众人遥祝一杯,掩面饮尽。
众人见状,举杯齐饮。饮食多时,唯有裴念元心系棋局,问道:“玄素,你且说说,今日棋局的彩头是甚东西?”
玄素向众人说道:“珍珑棋局破解不易,这彩头自然也是稀罕之物。众位想想,会是什么?”
相交多年,王山遥一听便知他葫芦里卖的药,起头道:“在坐各位皆是读书人,又都喜好弈棋。想你府上藏书无数,彩头莫非是绝世棋谱?又或是文房四宝之类。”
裴念元听得,心意大动,在旁说道:“果真如此?快快拿来与我一观。”
汤蕴与裴念元精于棋道,往往棋逢对手,彩头倘若是本棋谱,她自当全力以赴,与裴念元一分高下,不禁催促道:“玄素,有宝献宝吧,别卖关子吊人胃口。”
厉堰心知肚明,玄素摆这一席非为弈棋,而是意在与崔皇后交好的裴九、汤蕴二人,只因没有把握凭一己之力在棋局中取胜,故请他和王山遥掠阵,加大胜算。于是推波助澜:“我自知棋艺不精,与彩头无缘,今日只是观棋。你便要卖关子不说与他们,也快些向我交个底!”
“好!我就与你们实说。府上藏书中,确有几本先秦棋谱,家父曾言‘书中记载的对弈法门不曾出世。’”说到此处,玄素顿了顿,笑道:“趁着棋局未开,我先言明,今日但有一人能够解开我设下的这个珍珑,不拘棋谱,便是府上所有藏书、文房四宝,也任君挑选一件带走,但我要的彩头却并非此类物事,而是一个要求。”
太师柏松为当世法家领袖,曾与先皇在国中推行变法,轰轰烈烈,彻彻底底,一举肃清吏治,方得后来悍臣满朝,被誉为国之柱石。传闻,柏府府库中除了诸子百家、列国典籍,还存有他一生的治国安邦之策,为官者只需学到皮毛,便能平步青云。
王山遥、厉堰家学渊源,又已经身在其位,知道为官需得机变,自然不谋这些经验之谈。
裴念元、汤蕴对此极为好奇,于是问道:“什么要求?”
玄素道:“输的人须得答应我一个要求,倘若做不到,便拿出自己珍爱之物来抵。”
一句话,除了茉莉,在座四个人都一齐噎住,厉堰、王山遥更加不应战了。裴念元寻思,自己爱物也是围棋、棋谱,玄素是爱棋之人,到他手里自然珍之爱之,十分好了。汤蕴却是再三思忖过后,方才开口应下。
众人在席上吃了一回,但见骄阳如火,赫赫炎炎,从门里晒到厅上来,左右女使放下门帘,霎时凉爽许多。
酒足饭饱,众人移步偏厅,见得珍珑摆放齐整,有四十子之多,世间少有,几要未战先怯。玄素在正位落座,汤蕴对案而座,执白子对弈,厉堰、王山遥、裴念元、茉莉在旁观棋。
茉莉全然不懂围棋,黑子白子,天人交战,看得甚是无聊,但她在此自有一份乐趣,听他们聊天,便已精神百倍。
玄素设局之时,对棋盘上每一子的落处都再三琢磨过,故而局中如何包罗万象、千变万化,他都了然于胸,饶是对局者棋艺再精,也难在一时片刻中尽数破解。
汤蕴思路清晰,凝思片刻便落下一子,正是高招。
但是玄素事先演算过各路解法,这子虽在意料之中,但仍赞道:“青琅果然奕道高超。”说着,落下一粒黑子,封住去路,战法比平时更加谨慎难缠。
正因如此,汤蕴脑中的全盘谋划才能奏效,两人你来我往,接连下了三十几子,终于到滞涩处,落子渐慢。
汤蕴只恐棋错一着便要从头再来,故举棋良久,难以落定。
正在要紧处,王山遥忽然问:“表妹,今日如何不见黛黛?”
汤蕴人在局中,但见眼前黑白棋子化作千军万马,相互攻防,作为主帅,她自不能分心,因此不理不睬,专心思索。
王山遥见她不理,续道:“听说黛黛开始学习打马球了,她年纪甚小,琴棋书画都刚入门,怎么学得过来?”
被这么一打岔,汤蕴思绪彻底断了,放下棋子,回头向他一瞪眼:“烦死了!”话毕,起身扯住王山遥衣袖,气得连连跌脚:“你赔我棋谱!”
王山遥笑道:“我赔,我赔还不成吗?快放开表哥,不要失礼。”
汤蕴仍气不过,在他背心锤了两下,响似打雷。
疼痛须臾,王山遥回身并她落座,安抚道:“玄素通读诸子百家,思路广泛,这棋局是他绞尽脑汁设下的,岂能让你一时半刻全破解了。表妹,你思索片刻便能与他分庭抗礼多时,足以证明你棋艺精湛,厉害无比!”
汤蕴原知要破此局,非一时之功,这时听见这番夸赞,心里便不气了,只是嘴上却不饶半分,说道:“要不是你瞎捣乱,说不得我赢个一子半子,棋谱便到手了。如今我欠他一个要求,你却拿什么抵债?”
王山遥点头一笑:“表哥赔你一本棋谱便是。”
茉莉不动声色地听着、看着,心内寻思,王山遥平日在朝会上一板一眼,像个泥塑木雕夫子,毫无生气,不想私下竟是这般,看着惹嫌,实则有趣,难怪姐姐芳心暗许。
裴念元心系棋局,两耳不闻身外事,沉吟良久,终于有了计较,把汤蕴下的三十几颗棋子一一捡回盒中,落下一子,正在要紧处。
玄素见了,不禁面露难色,落下一颗黑子,这才说:“九妹这着极正,可见把我这局里玄机都想透了。来罢,咱们杀个痛快。”
裴念元早把余下十几招都想定了,笑眯眯的,又落下一子。
二人势均力敌,愈交锋,沉思愈久,落子愈慢。下得四十子出头,日已西沉,一轮圆月悬上枝头,家仆在廊下架梯点灯,侍女入内掌烛照明,里外院宇霎时亮如白昼。
眼见裴念元黔驴技穷,就要走上汤蕴的老路,茉莉一壁暗喜,一壁想,姐姐会下围棋,倘若今日在此,必能与玄素杀个你来我往,不落下乘。
王山遥故技重施,知道汤蕴不会理他,故而用突厥语和厉堰对话,既分析棋局,又说闲话。
好一晌,裴念元都不受影响,直到对话中出现几次“王伊州”这名字,她才幽幽地道:“我能听懂。”
王山遥大惊:“你何时学会的突厥语?”
裴念元道:“自从他出使西域,给我捎了两本书回来,我就开始学了。”掐着日子,已有半年之久,虽说不能用于处理政务,但日常对话已是对答如流。
王山遥赞道:“好本事啊!那么这一向,你们常有书信往来?”
裴念元与王伊州青梅竹马,相亲相爱,年少时他二人便有约定,要做出一番功业再行婚嫁,故而双双衷心政务。
新皇登基,推行邦交之策,因此王伊州自请出使西域,恰好裴念元入阁为官,只待还朝论功行赏,便能完成立业成家的誓言。
“那是自然。”每每收到书信,必随赠一朵干花、一包干果、一本图书、一匹锦缎,裴念元拿在手里,十分受用。
王山遥打趣道:“如此说来,咱们很快就是一家人了。”王伊州与他是亲堂兄弟,由他点破却是无妨。
这么一分心,玄素趁虚而入,赢了棋,笑道:“九妹棋思缜密,可做国手,可惜被山遥一搅,棋差一招,满盘皆输。承让,承让了!”
裴念元心头一震,自知落子无悔,只得认了:“棋局精妙,原是我学艺不精,改日再来向柏兄讨教。”回头怒道:“讨嫌吧你,看阿缙知道不拧掉你耳朵!”
王山遥一怔,耳根几乎隐隐作痛,说道:“今日之事,却是不该让拙荆知道。”原来他惧内,朝中皆知。
汤蕴也向王山遥横了一眼:“你该原样赔小九一本棋谱。”
王山遥满口应下:“那是自然。”
汤蕴、裴念元心下都不气了,齐声问道:“玄素,你的要求是什么?”
玄素道:“崔皇后出宫清修,归期未定,我的要求便是请你们前去探望,陪皇后说说话,聊聊天。勿论到时如何说法,都给我回个话儿。二位意下如何?”
话到此处,二人方明白,今日棋局是专为她们而设,这幕后操纵者,自当是圣人了。
裴念元正愁找不着借口去见皇后,听了便即应下:“我明日便去。”同时也明白茉莉跟自己这一日,必有要事在身。
汤蕴夫妇与崔骧私交甚密,早已知道其中曲折,要她去一趟,自然没有异议。
一切妥当,玄素命家仆整治一桌齐整酒席,众人在厅上吃一回,至晚方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