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旧梦 第59章 燕燕于飞

须臾，过了几日，楚棣销声匿迹。约后一日，卢绾在早朝奏报京畿治下蓝田、长安、万年等县情形，茉莉听得一番殿前奏对，方知是楚棣把他换了回来。

下值后，茉莉一出甘露殿，便与卢绾撞个满怀。茉莉问道：“将军此行可还顺利？”

卢绾与她并肩，负手而行：“起先都还顺利，后来行踪一定，底下传开了，各地有了防备，都做起面子功夫来，便难以看至深处了。”

茉莉久居宫中，对民间如何并不十分了解，只问：“这是为何？”

卢绾不紧不慢的：“年初两次天狗食日，京畿几个县自三月至今不曾下雨，河道干涸，土地开裂，青苗下地却无处引水灌溉，眼见是个灾年。倘若处置不当，必有人以天象异常为由向圣人发难，”说到此处，他深叹一气：“这几日，坊间已有歌谣四处传唱，都不是安定之相，今年，是他登基的第一年啊！我此去说是巡视，实则是监督各地有司衙门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以免激发民变。”

茉莉不曾想灾情如此，似懂非懂道：“这倒是最要紧的。”

卢绾道：“灾年照例该由各地有司衙门开仓放粮，可有那一心中饱私囊的官，趁机勾结富商地主之流哄抬粮价，安心要把百姓往死里逼。”

茉莉听罢，问道：“蓝田怎样？”依元综的性子，定要借机大发一笔横财，倘若借此机会将他正法，倒是美事一桩。

卢绾如实说道：“蓝田县衙每日准时搭棚放粥，请了郎中开方子熬药，预防瘟疫。听说元综与汝州刺史交好，写信去借粮，竟借来不少。”

茉莉一怔，简直不可置信：“他如何转了性？”

话一出口，茉莉便省得几分，圣人明知元综劣迹斑斑，却不加查处，可见官员任用并非以德行为上，而在于能者居之，想来圣人有意驯服元综为己所用。

正如让牛喝水，你强按它，自是不行，非得让它自己愿意，才能千好万好。

卢绾知道元综虽然贪婪成性，但的确有几分真才实干，否则也不能进士及第，成为蓝田县令了。依圣人的意思，留下此人，将来或有奇用，况且，这也是对茉莉的警醒。

想起先前与圣人密谈，卢绾将目光转向她，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不知何故，茉莉忽然顶心发凉：“将军请讲。”

卢绾开门见山道：“我与圣人备下那些书信，可有第三人看过？”

茉莉心虚，不敢与他对视，故而反问：“将军何故问我？我实不知谁人看过。”

“是么？”卢绾眸光一闪，神秘地拉过茉莉，坦白道：“倘若有第三人看过，我便大难临头，万死难辞其咎。”因他清楚，女人为了捍卫爱情，可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

茉莉寻思，少来吓唬人了，除了圣人，谁能处置你？谁敢处置你？于是笃定地道：“没人来过。”

卢绾见她咬死不说，心下已猜到几分，哽住好久才说：“多谢你了。”说完这句，大步往殿里去。

“卢将军，请留步。”这声音极低，原来是外殿当值的内侍跪在地上，伸手拦住了卢绾。

卢绾停步道：“怎么？”

内侍单是用手指指内殿，再指向外面。

卢绾凑近了，低声问：“谁在面圣？”

因有上谕，内侍不敢言语，只做口型。

卢绾嘴里嚼了两遍，猜到是“快走”二字，当时脸就都白了，知道此刻崔皇后正在里头候他，要算总账，便转身要走。

这时朝云自内殿出来，不紧不慢地说：“卢将军留步，皇后有请。”

大热天里，卢绾竟似被人当头浇下一桶冰水，浑身都凉透了，“是。”话毕，大步走了进去。

内殿死气沉沉，帝后在书案边相对而立，宫人内侍跪了一地。

卢绾硬着头皮一步步走上前，跪了下去：“末将卢绾参见陛下、皇后殿下。”

楚棠神情怪异，吩咐道：“都退下吧。”

“是。”满殿里应一声，宫人内侍都飞也似的逃出去了。

崔皇后慢慢地走到卢绾面前：“起来，我有话问你。”

卢绾起身，看见崔成碧面容憔悴，静静地瞧着他，二人目光对上那刻，崔成碧眸中射出一道精光，端的要把他活活剜死，卢绾当时便头皮发麻，心跳如鼓。

楚棠敏感到东窗事发，心里不安起来，忙不迭走过去。

一看见这张脸，崔成碧就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些诗文，那些书信，直犯恶心，纵咬碎银牙，也无法保持平静，于是重重地扇了卢绾一记耳光。

电光火石间，卢绾只觉得头昏昏的，脸辣辣的，先是一怔，随即又跪下去，恍惚无定。

楚棠急忙过去扶起卢绾：“快起来。怎么了这是？”

崔成碧寒声道：“我今日来此，只为找你卢将军。这一巴掌，是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我们从此两清，前尘旧事再不与你理会。”

卢绾虽是罪臣遗孤，但自幼就住在武德殿中，从未遭过白眼、受过半点委屈，饶是少不更事时与太子做下荒唐事，也不过被窦皇后嗔上一句“两个天杀的小贼”。

今日挨这耳光，着实让他感到疼痛，羞辱，难以忍受，霎时眼里噙起泪水，垂下眼道一声：“是。”声音极轻。

楚棠明白，当初耍的把戏被她知道了，今日发作起来，拿自己没办法，便向卢绾撒气。可那都是过去了，见卢绾委屈，想要理论，又觉心里有愧，默然不语。

崔成碧回身对楚棠道：“臣妾告退。”不等他答，提步便走。

楚棠蹙起眉心，目光随着崔成碧身影而去，卢绾赌气跑了出去。

一时理会不了这许多，楚棠追上崔成碧，在她面前停住，咫尺之间，柔情似水地注视着她。

崔成碧向后一退，避之不及。

楚棠饶不放手，把她环在身前，俯身贴得紧紧的，脸颊挨挨蹭蹭间，吻将上去，崔成碧心一软，终于肯把他环住，双手搭在肩头，但凭本能，回应着他。

好一阵子，终于，目光碰到一处。

崔成碧却忽然轻轻地把他推开。

楚棠捧起她的脸，十分珍爱：“怎么了？阿碧，这些天我很想你，你想我吗？”

“我想你。”崔成碧点点头，侧过脸，道：“陛下，我每一天都想你。”

楚棠眼中闪着泪花，紧紧地望着她，“那你为何要躲着我？”

崔成碧心下不忍，抱住他道：“伯禽，抱我。”她在他身前，听见那胸膛里，心跳得好快。

当下两个拥紧彼此不放。只是，一个拥着她的过去，一个却拥着他的将来。

楚棠终于明白了崔成碧的来意，也明白了她请命去感业寺清修祈雨，实则是向他告别，至于这个拥抱......他不敢再往下想，但觉心里像被几千根针同时扎着，颤声道：“阿碧，你再也不想见我了吗？”

崔成碧强忍眼泪，哽咽道：“陛下，我怎会不想见你？今日如此，正是因为我想见你。不管过了多久，身处何地，我对你的心意，永如当年乐游原上，你与我品读诗文之时。”

楚棠满脸喜色：“我就知道，你这一生，永远也撇不下我。明日一早，我们去乐游原，在我们曾经读诗的地方，那里有一片小水洼，曙雀最喜欢雨过天晴后踩水玩儿，他一定会很欢喜。”

崔成碧听罢，几乎动摇，不得不硬起心肠：“还望陛下以国事为重。”说时，从他怀中抽身而退。

如此情形，如此话语，楚棠不禁泣道：“阿碧，不要走......”他顿了顿，“你曾说，不想只与我修夫妻之缘，要与我生生世世结解脱之缘。你还记得吗？”

崔成碧低声道：“我记得。从今往后，我会在佛前为陛下祝祷。”说完这句，径直向殿外走去，没有丝毫留恋。

泪水朦胧了她的背影。

楚棠心中大恸，痴痴道：“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