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旧梦 第58章 踏月而行

刚出含元殿，只见天上粉金交织，霞光万丈，宫城内鼓声回荡，又催人早去。茉莉饶吓出一身冷汗，想起明日休沐，不必在宫里过夜，便战战兢兢地跑出宫去。

下马碑前，楚棣已等候许久，见人来了，便拦住道：“这就想走了？”实则今日事多，他心里起疑，想一次问个明白。

茉莉惊得浑身发冷，道：“殿下还没走？”

楚棣一把把她的马牵住，径往城东平康坊那条路去，说：“咱们许久不见，不若今夜踏月而行，找个下处叙叙旧吧。”

已是暮鼓时分，待鼓声一停，坊门街口便要关门下锁，禁止通行，再在街上行走，即为“犯夜”，被金吾卫拿住，少不得二十鞭子。

见楚棣越走越快，茉莉想起刚才那一遭，不由得心头火起，追上去夺过缰绳，怒道：“放开，我要回家！”

楚棣晓得她一向阴晴不定，也不气，满心以为自己蛮横，触怒了她，便把她一手牵进坊门里，深深地向前一揖，道：“楚棣礼数不周，惹姑娘一肚子气，还请姑娘大人大量，宽恕则个！”

茉莉吓得慌忙还礼：“殿下折煞奴婢了。奴婢心情不佳，皆因今日事多，实与殿下无关。若要叙旧，待过几日，奴婢请殿下到舅父厨里吃酒如何？”

“今日的酒要吃，来日的酒也要吃。”楚棣好意道：“有甚难事，对我说。”

茉莉实在摆脱不掉，只得认命，道：“找个地方坐下说吧。”

两个在坊内翠微楼靠窗处入座，叫了几样吃食点心，筛一些新丰酒。

原来茉莉见圣人起疑，心里怕得不得了，想找魏缨商量，又怕说漏那书信之事，节外生枝。正犯愁时，楚棣凑上来，也算得来全不费功夫。当时便把他告退后，圣人这般那般，都告诉楚棣一遍。

酒饶喝半杯，楚棣已听出其中蹊跷，停箸不动了，一双眼紧紧盯着茉莉：“你知道你捅了多大篓子吗？”

茉莉怎能不知？苦于不出首尾，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这些日子，与崔皇后赌气，圣人镇日吹胡子瞪眼，一个又一个地处置与崔氏有瓜葛的官员。若这厄运落到她头上，她万万承受不了。

楚棣寒声道：“你怎敢骗他？”

茉莉知道错了，低眉顺眼道：“我没办法。”

楚棣怒道：“你只要对他忠心，多好的前程谋不到？你真以为他们是夫妻？你有多大胃口，要两头吃，这不能够。”

见他语气重了，茉莉讪讪的：“我没有。”想要辩白，却想起那日崔皇后蜡渣似也脸色，可怜的了不得，不好说，便不做声了。

“先吃饭吧。”楚棣关心情切，哪里还吃得下？撑起下巴，思忖良久，好像明白了，今日种种皆是楚棠的阴谋。既已看透，便不怕他有后手，于是慢条斯理地吃起饭菜，望向茉莉，从头道：“你能告诉我，他为何忽然将你提拔到御前当值吗？”

茉莉尴尬极了，给他斟了一杯酒，笑道：“这酒不错。”

楚棣依然目光炯炯，只顾拷问着茉莉。

茉莉心中有愧，再硬气不得，如实说：“你走后，圣人宣我入殿觐见，说你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将来娶妻必得是高门贵女，方能助你成就此生功业，我当时心已凉了半截儿。后来他说，为了爱你，可以把我赐给你，做一个妾。我知道，以我的出身，与你为妾也是高攀，可是，殿下，我们能够相遇，正因为我不与人做妾。我知道你待我好，可我真的...对不起，对不起。”

楚棣眼角抽动一下，气息一窒，静静地望住茉莉：“所以，你舍了我，做了起居郎？”

茉莉点点头，有些哽咽。

楚棣更加明白了，凝神坐定，望着茉莉，问道：“自那以后，你便不再收到我的书信？”

茉莉点头，又摇头：“我住进紫兰亭那晚，有两个小黄门找我，头先一个被我打发了，第二个我知道是你的人，饶让他将书信和香囊放下。”

楚棣听得此节，并不意外，只是苦笑：“我全明白了，他这是要诛我的心啊！”心里对她十分愧疚，眼睛红红的，“茉莉，我想求你一件事。”

茉莉问：“什么事？”

楚棣说：“从今往后，别再与崔家往来。”

茉莉不解：“为什么？”

楚棣为她一一拆解：“一则，你是他的人，只能对他唯命是从；二则，这夫妻打架，咱们外人能躲多远躲多远；三则，他提拔你，你反帮旁人隐瞒他、对付他，把他逼疯了，能有好果子吃？我明白你，你走到这步不容易，往后一言一行，一定要慎之又慎。”

茉莉鼻子一酸，只问：“大哥，你不怪我？”

楚棣道：“是我不好，让你平白受这些委屈。你怪不怪我？”

茉莉怔住片刻，正色道：“不怪你。我谁也不怪。这样安排，对我们都好。”

楚棣的心倏忽间碎了，脸红成一片，沉默着不再言语。

茉莉亦是这般感受，只是比他更早，也更彻底，如今提起，只似说起旁人之事那般。想了想，劝道：“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话毕，向他举杯一祝，满饮此杯。

楚棣仍然没有接言，低头用手指蘸了酒水在桌上写字，好半晌方抬起头，望向她，问道：“你真心喜欢卢绾？”

“是。”茉莉心里却不如此，只是自她明白此生与楚棣再无可能时，她需要移情，否则那些日日夜夜，怎熬得过去？

楚棣望住她，饮了一杯：“你再想想吧。”当晚借酒消愁到三更时分，忽地下起倾盆大雨，随从上玉使马车来接，只见二人醉得不省人事，问茉莉住处不答，只好一齐接入襄王府，闹闹嚷嚷大半夜，使尽浑身解数也分不开，索性胡乱安置在一处歇了。

日上三竿，茉莉宿醉转醒，太阳穴突突直跳，抬手要揉，却发觉被楚棣双臂抱在怀里，吓了一跳，要悄悄脱身出去，不妨一动身，楚棣也醒了，倒吓了一跳，只顾望她，忘了放手。

二人目光一对，茉莉立时霞飞两颊，颔首问道：“这是哪里？我们怎么......”

楚棣放开手，坐起来周身看看，见衣衫都穿得好好儿的，想是他俩不曾沾身，又看屋里陈设，忙说：“你别害怕，这是我府上。我想想，昨晚我们饮到夜半，必是上玉那厮嫌麻烦，便将咱俩放在一处。你先别走，等我问他话。”

茉莉心道这糊涂小厮，真不会办事，幸而他们并没发生什么。也不必等他问话了，抽出手，从他怀里脱身，道：“殿下，我该走了。”

楚棣听她言语中并不生气，安心下来，但见不好相留，立时起身下床，道：“我送你。”

茉莉道个万福：“深谢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