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在太极宫里迷了路。
宫道四通八达,走向分为南北、东西,共计将近二十条,尽头和道中有门,且每道门后几乎一模一样,走着走着,就不知身处何处了。
自傍晚走到天黑,竟一个人都没见着。后来,时不时有打更人的声音从墙外飘来,茉莉不敢叫喊,只好一边跑,一边找,却怎么也看不见人。
恰似遇见鬼打墙。
夜风穿堂,阴森森的,只有形影相吊,把茉莉吓得直哭,眼泪怎么也抹不完。
她又饿又痛又累,脚下却不敢停,终于,宫道尽头出现一处灯火通明的大殿,她先是一愣,然后一擦眼睛,拼命地跑去。
跑得嗓子冒烟,心都快跳出来了。
越近,越见殿前守卫森严,不停有人进出,不等至近处看清甲胄服色,已被侍卫赶到就近的空房里。不止是她,陆续进来的还有许多宫娥、内侍。
茉莉蹲在地上,用力地擦泪。屋内嘈杂不已,有人哭,有人问。
“发生什么......”
“闭嘴!不许说话!”门外侍卫喝道。
宫中戒严了。
黑暗中,不知过去多久,天地之间静得只剩淅沥的雨声,好冷。茉莉悄悄起身,提裙掂脚走到门边,在糊窗的油纸上戳了个洞,贴过去,只看见檐下全副武装的侍卫。
有人轻轻扯她的裙角,提醒道:“当心被发现。别看了。”
茉莉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摸黑到那人身边,席地而坐。
“你是哪宫里当值的?”
“我不是宫女,是伶人。”
“那你怎么到这里来的?”
“迷路了。”
那人昏昏欲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茉莉虽然累极,但精神很亢奋,无论如何也睡不下去。
直熬到雨停,东方翻起一片鱼肚白。才将将入梦——
皇城内钟声荡过,足足四十五回。
圣人驾崩了。
*
*
打发走波斯使团。
圣人坐肩舆回太极宫。因久病未愈,在殿中接见使团时已倍感心力交瘁,幸而没有立即油尽灯枯,他熬,直到回到心爱的妻子身边,才心力溃泄陷入昏迷。
窦皇后让他斜躺在自己身上,命人端来参汤,喂他喝下去。
“喝呀!”她抱着他,着急地喊,“陛下,快喝下去。”
犹如置身九幽。恍惚间,他听见她的声音自九重天上传来,白茫茫天地间,只有一束耀眼的白光。
好渴,好累,他大张开嘴,竭力吞下口中的甘露。
“文君。”“九哥。”
窦皇后见他转醒,如获至宝般,紧紧搂抱着他。
病骨支离,已令他失去往昔的风采,身子好沉,只剩一把骨头了。
“九哥,”她唤着他,渐渐带出哭腔,“你会好起来的。”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害怕过。
圣人吃力地抬手,想要抚摸她的脸颊,眼泪却不听话,一颗一颗掉进他掌心里,滚烫的爱意,灼得他好痛啊,顿住片刻,忽然噙起笑意:
“看,那是今日新得的波斯枣,色类沙糖,皮肉软烂,我记得你最爱吃这东西。”
“我要你好起来和我一起吃。”窦皇后哭道。
他想,但决计做不到了。
“文君,你不要为难我。我如今,不想议事,不想见人,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窦皇后抱他更紧,哭道:“你说过要一生一世都待我好,绝不分离片刻的!”
圣人叹一口气。
仿佛用毕生之力才抓住她,与她结为夫妻。
“......我说过,我也做到了,我们从未生离,只有死别。今日之后,我楚繁,会永永远远地陪着你。”
窦文君泣不成声,又听得他道:
“人的一生一世,太短;而我的一生一世,更加短,短到我只能爱你二十几年。但文君,你的生命还很长,我希望长到无穷无尽,哪怕你我死生不再相见......哈哈,我会不会太贪心了?要用短短二十几年,去换你用无穷无尽的一生来爱我。”
“我愿意的......我愿意。”
自成婚以来,他们便心心相印,形影不离。如此过去这些年,日子一久,早以为这就是一生一世。
而今如何分离?
他被她引着,抹去脸上的泪——妻子在他眼里,永远是初见那般鲜活,哪怕岁月变迁,世事变幻,亦不曾暗淡、褪色。
他多想长长久久地陪着她啊。
和她一起变老,死去。
可是都做不到了。
楚繁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脸上,有气无力地说:“孩子们呢?都叫进来吧。”
窦文君别过脸,擦了泪,正要吩咐宫人,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已经疾步而来。
圣人眼前一亮,忧心忡忡地:“棠儿、棣儿,坐近些,让耶耶再看看你们。”
楚棠楚棣一同凑去,跪在榻前,眼中含泪。
“棠儿,耶耶就要去了,往后的路,只有棣儿能够陪你走下去。这些年来,耶耶从未后悔立你为太子,只是苦了你,为这一日需得全力以赴,从未得到片刻安宁。你可怨过耶耶?”
楚棠粗重的吸一口气,把眼泪强忍回去。“儿臣从未怨过父皇。”
圣人看住他,眼底泛着亮光:
“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永远善待棣儿,不得打压、交恶。棣儿刚加冠成人,虽通晓庶务,但从不参与其中,在朝中没有人望,对你绝无威胁。他生来冰魂雪魄,非贪恋权势之人,你大可放心。这些年来,你们兄弟离心,皆我之过,唯愿将来,你们能够同心同德。”
楚棠心中一阵绞痛,伏在他身上,泪珠滚落:
“耶耶,我将来会倚重棣儿,你请放心......”
圣人拍着他的背心,深叹一气:
“历来朝政动荡,总自手足相残开始。只要你们兄弟同心,善用人才,何愁不能富国强兵?”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
“来日登基继位,你切记‘君待臣以礼,臣侍君以忠’,至于朝中诸事你早已有数,耶耶尽信你。”他心疼地拭去楚棠脸上的泪,安慰道:“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乖,你不要哭。”
楚棠跪直,大袖用力地一抹,咬紧牙,强忍眼泪,喉咙却特别疼。
他又唤道:
“棣儿,好孩子,来耶耶这里。”
内侍随即端来一卷圣旨。楚棣跪挪过去,上身倚在榻上:
“父亲,儿子在。”
圣人心中有愧,看向他时,神情总是格外柔和:
“棣儿,耶耶要托付你三件大事:其一,礼敬镇国公主,以争取士族老臣之心。朝中文武百官龃龉已久,太子登基推行新政,必将激化矛盾,届时需得宋邯出面调停,方能克化危机。其二,你要用十五年光阴,成为南衙十六卫之首。上下五十余年,南衙都在宋氏父子手中,你要做的,是将它从宋蔺手里拿回来,不在虎符帅印,要人心归顺。其三,你要与兄长同心同德,忠心辅佐,永远不能有二志。记住了?耶耶给你留了一道诏书。”
楚棣自内侍手中接过诏书,不敢打开,只是握在手中。
“你不要看,也不要给他看。若有一日,他打压、欺负你,你便将这道诏书公之于众,自有人为你出头。”
楚棣大约猜到诏书内容,心安之余,但觉像个烫手山芋,忽然悲从中来。
“父亲,兄长待我很好,您何必要他如此悬心。”
圣人轻笑:
“只要你们同心,那这诏书必不能得见天日的。”
兄弟二人一同在榻前跪下,眼神交汇片刻,异口同声:
“儿子谨记父亲教诲:兄弟同心,绝无二志。”
“好!好!好!”圣人大笑。
他心中大感快慰,细细端详儿子片刻,瞳孔忽然有些涣散。
殿外,声音越来越清晰,他费力撑开双眼张望,却总不见人影。他问:“舅舅,回长安了么?”声音低去不少。
楚棠顿住。
他又说:“舅舅为何,不回长安?”气若游丝。不等人至,一口气出完,既溘然长逝。
最后一刻,他还枕在她膝上。
楚棣扑倒在他身上哭喊:“父亲!父亲!”
论起丧父之痛,楚棠自比楚棣痛上百倍,因他眼里,父母不是帝后,他亦不是太子——他是这对彼此珍爱的夫妇,应愿而来的孩子。
但这时候,他不能像个孩子。
他起身至剑架,抽出帝王佩剑按在腰间,冷静地望向殿门,竟连一丝忐忑也没有。
片刻后,殿外内侍长呼:“冠军侯到!”
光影明灭,晦暗不清,连接内外两殿的走道极黑。不等宣召,那整齐的脚步声和甲胄声已汇成巨响,强势地逼近。
楚棣循声而望,黑暗中,人影憧憧,一束光渐次从众将领身上扫过,犹如天神降世般,肃穆庄严。
已然哭不出声,情不自禁地望向出口。
一行进入内殿,方看清来人是宋蔺,一身甲胄一领披风,一手托住虎符,于太子面前止步。
楚棠按住剑,气急攻心,大喝:“你怎么来得这么迟!你父亲呢?快诏他来!陛下晏驾前一直在等他——”
宋蔺心头一震,喉头一紧,立刻跪地道:“父亲远在九原,不知圣人病重,故而并未启程回京。”稍顿,“请太子殿下节哀。”
一众将官同声齐声道。
楚棠稍安,顾不得问责了,单是怨恨地望定他:
“父皇骤然发病,身边只有我们母子三人,幸而继位一事早已公诸朝野,加以亲笔继位诏书,不至争议。只是事发突然,未来得及召见重臣申明辅佐事宜,本宫恐朝中有人借机生事。恳请三叔留下虎符,与众将军一并解甲休息,在宫中等待明日朝会。”
宋蔺听了,大吃一惊:“什么?”
楚棠略一沉吟:“请冠军侯留下帅印,解甲休息。”
早年间,宋蔺与他颇有嫌隙,可自几年前一道去淮南平叛后就已和平,谈不上亲厚,也不至疏远。眼下局势未明,他神情语气都淡淡的,宋蔺疑心殿内埋伏,念及生事必定连累身后将士,只好不甘地双手奉上。
其实虎符与否,对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军中威望极高,早已不仅是名义上的将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