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殿落针可闻,琵琶清音里,软剑微颤。
呀!果真是把好剑,紫光闪烁,无比柔软。定睛一看,剑身刻着一个“棣”字。
是二殿下的剑。
琵琶铮铮连响,先缓后急,一众仿佛置身疆场,纵马驰骋。茉莉心定,双手持剑,身子微倾,弹跳起势,脚步错落有序,裙裾飞扬,潇洒飘逸,剑光在身前连成一片。
二女配合极好,舞随乐至。乐者,至美至柔,指间涌动风雷之音;舞者,身姿轻盈,如燕娇韧,剑意凌风。
青春好颜色的少女,寂寂无名,置于高台之中,是两个诱惑,随着乐、随着舞,渐渐摊开在一众眼前。
男人都有抱得美人归的痴梦,争相看去,却不知花落谁家。
乐声渐弱,茉莉小翻数次,定在殿中抛剑出手,复牢牢接住,一抛一接间,剑招已无数,旋身斜蹲在地,横剑回望。此已舞毕,忽自席间飞来一顶帏帽,她从善如流,接来戴在头上。
正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彩!”众人齐喝,掌声雷动。
席间有人议论。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好舞,好舞!”
“此舞比《剑器行》如何?”
“王某不通舞乐,实不敢妄言。”
茉莉脸颊泛红,一身细汗,不忘收剑入鞘。
楚棣见她摘下帏帽,遥遥相望,颔首一笑。
哦,他当真是二殿下。
初识时,茉莉便知道他们之间有一条鸿沟,今日才道,原来是天堑。
她一点也不高兴。但楚棣可不这样想。
“琴师以为此舞如何?”
琴师早已看呆,半晌才说:“‘听闻昔日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我认为这位舞者比之不差。”
茉莉认得这声音,抬眼一看,竟是鹭起。
他向圣人献艺,为何不弹奏自己纯熟无比的胡琴?这琵琶,只是初学呀!片刻,她又道,今天是什么好日子,旧人相逢不说,竟一次两个。
茉莉心中欣喜不已。
幸得剑舞出挑,让波斯使团忘记切磋琴艺之事。圣人看向使团,略有笑意。
“舞乐一曲以尽地主之谊,愿能博使者一笑。”
波斯大使躬身一礼:“多谢大晋皇帝陛下,此舞气势如虹,舞者刚柔并济,张弛有度,与《破阵乐》合二为一,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圣人心中赞赏,脸上却不以为意。正色道:“赏每人浮光锦四十匹,银百两。”
三人忙谢恩:“多谢陛下。”
鹭起适才已认出茉莉,这厢领了赏,更加移不开眼。
原本今日也是试水,真正的献艺,要待庆典那日。只是输在她手里,他心服口服。
二女退行出殿,魏缨不发一言,独茉莉大喘一口气,忍不住说:“刚才弹到第二节都快把我吓死了,动作险些跟不上。”
“我看的真真儿的,你跳得极好!若非今日有使团在此,你必能名动四方。”魏缨为她开心,但也免不得几分失落。
茉莉亢奋极了,浑然不觉,“那是因为姐姐看我哪里都好。”说罢,拿起剑,抽出半寸剑身,“你说的不错,他真是二殿下。”
“那你们今日便可相认了。”魏缨打趣道。
“算啦!在我眼里,他是隋意还是二殿下,没有什么区别。”
茉莉站在剑架前,到底有几分不舍,狠狠心,将剑放回架上。
魏缨不解:“这是何意?”
“告别过去,哈哈。”茉莉掩饰。
内侍快步追来:“琵琶女留步。”
“还有事么?”魏缨回身问。
茉莉也看向内侍,等待上官宣召。
内侍犹豫片刻:“只叫琵琶女留下,这位姑娘可自行回到宜春院中。”
“好。”茉莉偷偷瞧住魏缨。
不等她说话,魏缨便道:“茉莉,你先回去休息。”她打发她走,仍然是姐姐的温柔,“我很快就回来,不用等我。”
茉莉比她更高兴,唯恐耽误她受赏。因刚才累极,只草草一礼便溜之大吉。
殿中笑声阵阵,相谈甚欢,楚棣身后空出一张桌案。是那王某,借公务之便先行告退。因他以为,一朵红花,不该为一片绿叶做陪。他须得说了。
内侍将魏缨引到太极殿后栏杆下,依依等候,虽然忐忑,但期盼之情更甚。
不过两弹指功夫,王某已自廊下走来。
王某单名曼,字山遥,生于太原王氏,家学渊源。祖父为帝师,父为祠部员外郎,二十二岁考明法科为探花,经外放六年,曾兼盐铁使,后官至幽州按察使,五年前右迁御史台任侍御史,现年三十六岁,为朝中年轻一辈的中流砥柱,前程不可限量。
正是右迁次年,他与内子议婚,依礼携母入宫谒见皇后。话毕,途经掖幽庭,见魏缨伏跪于地被内侍鞭打,怜她年幼受辱,出言相救。后来一切,桩桩件件俱是蓄意为之。
内子娇蛮,爱拈酸吃醋,每每发作起来,总叽叽咕咕说些孩子话来气他,气得他心口砰砰直跳,又怜之不及。故公务以外,他不大见魏缨,也不大见旁的女子。今日实属意外,他没想到,几番提醒,她竟还在今日蠢到为人做配。
幸而没有打乱他的部署,否则这颗棋子,他必弃之。
在他来的路上,魏缨不是不害怕,可她不能失去那重冷静自持——那是他最看重的。她曾如浮萍一般,倚在他身上。他说,美丽的女人,不会有平凡的一生。所以他着手打造,要她走上那条极尽诡谲却无上荣耀的道路。
她心虚不敢看他,惴惴不安地问:“大人有何吩咐?”
王山遥又气又笑:“你若肯听我一言,岂有今日之事?”
“奴婢不敢造次。”魏缨垂手而立,嘟囔一声,见他没有出言责怪,其实心里是甜的。
她这般柔顺,王山遥反不忍说出重话,只好说:“你妹妹在太原很好,不必担心。”
魏缨只当这是敲打,忽然脸颊绯红,试探问:“大人当真。为我与茉莉交往密切而烦恼吗?”
“不,”王山遥解释道:“你有朋友,这是好事。”
“那为何要为今日之事见我?在这里。”她更加大胆。
“我要你在内廷蛰伏,以待将来一击即中,而非陪衬、娱乐,明白吗?”
“明白。”魏缨依旧低着头。
“我瞧她也不错,勤勤恳恳,必有出头之日。”王山遥打量她的神情,反将一军,“若你不成,我即用她。”
“大人当真?”魏缨紧张不已。
王山遥轻笑一声,颇为玩味:“你们都是有造化的,由不得我。”
魏缨想辩解,可喉咙里堵得难受,半晌才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就好。回去吧。”
魏缨多想跟他说说知心话啊——她待茉莉虽好,可从未忘记他的嘱托。这厢错失良机,只好闷闷不乐地去了。
王山遥却没走,在檐下负手而立,思忖良久。
一直以来,魏缨对他言听计从,无非三个原因:一为当年救命之恩,二为其妹,三为一个“情”字。
一个人,对于危难之中向自己伸出援手之人感激不已,自是寻常事,可她若将感激当作“爱”,那就太糊涂了。
这层窗户纸,王山遥几次想要捅破,但觉不妥。他脸皮薄,魏缨更是,若他主动提起,对方不认,倒像他自作多情似的。再说,世间万事,唯一“情”字不讲道理,不如糊里糊涂的好。
只要她把差事办好,他就什么也不想了。
回太极殿时,已将这小小插曲抛之脑后。
圣人正在病中,但觉不适,草草打发了波斯使团,散朝回宫歇息。楚棣看见王山遥鬼鬼祟祟要溜进殿来,感觉不对,却不好开口质问,因为他是东宫的人,且嘴皮子十分了得。话一出口,免不得要生些嫌隙。而他与东宫嫌隙已经够多了。
王山遥在门外对他颔首一笑:“二殿下为何如此看我?”
楚棣答:“没什么,只是看见表姐夫去而复返,有些好奇而已。”
“更衣。”王山遥说道:“阿缙听说殿下腿伤已愈,想过些日子邀您去打马球呢。只是这一向家里忙,没进宫请安,给耽误了。”
“表姐有请,楚棣自然不敢推拒。”
“帖子都备好了。”
楚棣径直走到剑架面前,拿起剑,微微一笑:“正好,养伤这段日子闲得我都快长草了。”
“既是如此,殿下何不为太子分忧?”
“东宫人才济济,不说你,单论玄素和厉堰,已令我望尘莫及。我年轻不懂事,只怕分忧不成,反给你们添乱。还是不去为好。”
王山遥并非说客,话头一转:“殿下被太子训斥一事,微臣有所耳闻,难道至今还没消气?”
楚棣呛声道:“怎么,你要乐死了?”
王山遥不计较:“微臣不敢。”抬眼望向云中日影,仍然笑微微的:
“微臣在家中行二,兄长长我几岁,科考以前,我们常常上山下河、捉鱼捕鸟,好不快活。入仕以后,我们政见不同,一见面便要争得面红耳赤,但过一顿饭功夫,又能不计前嫌,和好如初。细细想来,只有亲兄弟才能如此吧。”
“我没你这份福气。”楚棣不耐烦,心说你兄长是有名的好性情,岂是楚棠可以比的?
“殿下玲珑心窍,必是有福之人。”他稍顿片刻,只道:“不论何时,请您相信——太子心里是有您的。”
楚棣将信将疑,乖乖一点头,胸中却有一口闷气,太子党向来好话说尽,坏事做绝。说什么心里有他,都是虚的!来日登基,一切自有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