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没有丝毫异响,诸将领在宋蔺身后交汇着目光,但觉莫名,又不敢拂新君之命,只得默默等待他或谁再开口。
太子喜文治,自其四年前监国开始,朝中便自军事为重,逐步转变为政为主、军事为次的从属关系。先通过伐谋、伐交,平息对外战争,待邦交稳定,再行内政考核,裁撤军中冗员,质素尚可者,依据军功择优安排或发还原籍。
他们早已领教过其中厉害,心有不忿,却不敢口出怨言。
楚棣看向宋蔺,想唤他来看父亲一眼,可碍于兄长的威严,也只好等。他揉去眼泪,死也想不出太子为何要急在这一刻收回虎符,分明父亲临终之言是‘不在虎符强权,要人心归顺’。
此种做法,一来有违大孝之礼,二来惹镇国公主与臣工不快,朝中若是因此动荡,岂非因小失大?
楚棠很镇定,上前十分庄重地,向众将官拱手做揖道:
“诸位将军星夜赶回,宫中未能备宴接风洗尘,实为不妥。楚棠自幼学习庶务而疏于军事,实乃平生一大憾事。然则我朝以兵强天下,幸而胞弟年少聪慧,学之不晚,楚棠愿在先帝灵前将胞弟托付给诸位将军,让他在军中摔打摔打,将来与诸位将军共同安定天下。”
内侍端来酒水,他拿去一口饮尽,“敢请接受楚棠不情之请。”
楚棣深知,眼下不是闹脾气的时候,看母亲一眼,立刻起身走到楚棠身后,有样学样地对众将官深深一躬。
宋蔺虽为表叔但更是臣子,见二人诚心,便端过酒,爽朗应下:“宋蔺但听吩咐。”
“但听太子殿下吩咐!”将官们齐声应和,也都各饮一杯。
“棣儿,你来。”楚棠定定看楚棣一眼,叮嘱道:“夜深了,你领三叔去武德殿休息,明日再来为父皇守灵。”
“是。”楚棣双目泛红,走到宋蔺身边。
宋蔺竭力望去那屏风后,只能见得窦皇后模糊的影子,不禁心中难过。他与窦皇后不睦,此时若不遵上命,贸然过去,只是火上浇油。算了,只要太子能顺利登基,那就天下太平。
内侍已领众将官出殿,他不做声,转身要走,身后楚棠忽然出言质问:
“耶耶驾崩,你一点也不难过吗?”孩子似的。
宋蔺与楚棠自幼一起长大,性情却天差地别,一个是一窍不通昆吾石,一个是水晶心肝玻璃人,从未和平相处片刻,口角自不必说了,未入仕前,追追打打亦是常事。
宋蔺是镇国公主与九原侯幼子,出生时,父母正如日中天——母亲把持朝政,父亲四处征战,捷报频传,为朝廷打下立国三百年来最大的疆土,位极人臣。
在赫赫扬扬的富贵场中,他是唯一一个无需逢迎便可享尽尊荣的人,因此那为人处事和石头差不多,除了楚棠,谁也不敢欺负他。
他被楚棠欺负的多,自诩不会被轻易激怒,回身看向他,诚心道:“我很难过,但今晚事多,我至今都是稀里糊涂的。”
“事多,”楚棠嘲弄道:“哭不出来?”
宋蔺不耐烦:“你管我什么时候哭!”然后转身朝殿外:“棣儿,我们走。”
楚棣早已习惯他们如此相处,加快脚步追上去,仰头问道:“三叔,你生他的气吗?”
宋蔺只问:“归还虎符是不是圣人的意思?”
“不是,”楚棣解释道:“父亲想见舅公,也许有话要交代吧。”
宋蔺颇为不快,心想那又是他自作主张。转头问:“你这些日子都要和我睡武德殿?”
“是。楚棣小心翼翼:“今晚睡前,我能和你说说话吗?”
“不能,我不想听你说你哥哥的不是。”宋蔺一向快人快语,这厢沉吟片刻,竟然说:“他为人讨厌,我从前恨不能和他一刀两断,可是这不对,我生来就是要为你父兄效忠的。”
“三叔,你怎么也......”楚棣不甘心。
“不瞒你说,棣儿,在你十四五岁的时候,我曾想过扶植你。”
“后来呢?”
说话功夫,二人已至武德殿中,屏退宫人内侍后,楚棣脱去鞋袜坐到榻上,宋蔺在一边卸甲。
“后来我发现你根本不是那块料,也就死心了。”
“......”
楚棣一向认为自己不输楚棠,但宋蔺明明是偏心他的,却也如此评价,难免让他五味杂陈。到这一刻,他才开始细想那日在东宫所受的责骂。
宋蔺继续道:
“你们是帝后亲生亲养,只学习顺序与精研方向不同,虽是圣人有意为之,但实际取决于你们的性情和天赋。”
“三叔所言极是。于儒、道、墨、法、兵五家里,我最喜欢道家,其次是兵家和墨家。分明与父亲相似,与太子相悖,可是父亲不用我,却想要太子登基后用我,这不矛盾吗?”
“因我父亲喜战,圣人幼时深受影响,穷兵黩武地打了三十余年,国土虽然有所扩张,可是国库亏空厉害,多地加重税赋补缺,以致民不聊生,两相抵消,竟连为国取利都不曾做到。太子自年少时便与圣人于此处多有摩擦,屡次请求停战不说,更是反对大打灭国之战。不过我觉得很好。等他登基,带领国家休养生息才是正理。”
“侄儿有一事不明,恳请三叔拆解。”
“你说。”
“我不久前在东宫看见新舆图,年前平定的几座城池中有一处在界河中游,由三叔平定后,界河上游尽归我国所有,水路四通八达,贸易往来频繁,于税收上颇有进项,况且又是通衢之地,只可惜易攻难守。假若将来圣人有心出兵邻国,我们借河道之利,只需攻下一城,即可长驱直入攻其国都。这三十余年征战,如此的城池、河道、关隘,似乎不在少数,岂可不算于国有利?”
“今日平定,明日失守,如此反反复复,不仅将士浴血、劳民伤财,而且,不论攻守俱不长久,细算一笔便知损失大于得利。依着我来,若没有打灭国之战的决心,是不该攻打这地方的。要是——”
“要是什么?”
“能以口舌之力讨得此地,方为上策。”
“哪有这么轻巧的事。再说了,你是武将,不打仗如何延续满门荣耀?”
“官阶、荣耀都是虚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只愿天下太平,能让我时时刻刻陪伴妻女,寸步不离。”
“父亲说三叔是国之柱石,三叔一心却只系于妻女,羞不羞也?”
“我妻生我女,乃上天劝诫我宋蔺远离沙场,不可再行不义之战。顺应天意,何羞之有?女儿黛黛活泼可爱,我只愿她以自我存世,何须为官阶、荣耀自苦?”
“若黛黛身为男子呢?”
“读书游历足矣。”
“不像真话。”
“你少诈我。”
楚棣悻悻低头,看他一眼,知道没什么打紧,继续说:
“三叔,我没那个意思,我是为你不平。你看他,明明该对你百般尊重,可眼下父亲尸骨未寒,他就当众为难你,你为他说尽好话,这是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明白。”
“废话,我不为他说好话,难道撺掇你们兄弟阋墙拉我下水吗?那我岂不成了一国祸害。”
“哦,原来三叔图的也是身前身后名。”
“对啊,我疼你一场,你可别做没良心的事。”
“你疼侄儿,侄儿心里都记着。”
“别只是记着,你总有一天会像我一样。”
“那倒是,旁人说我性情和你最像。”
“我知道你爱他、敬他,最怕他,但是,他对你算是很好了。”
“真的吗?我不觉得。”
“那不然呢,被他刻薄上的,早已是黄土枯骨了。”
“唉,你不知道,父亲临终前给了我一卷圣旨。”他盯着宋蔺,“不让我打开,我也不知道写了什么,他说我们兄弟离心皆他之过,也许是对我的弥补吧。我若使用得当,大概一生一世无所事事也能极尽荣耀,不像三叔你、来迟一步,不仅什么都没有,还被缴去虎符。不过你跟侄儿不一样,你军功卓著,虽然往后会受些猜忌,但是免去我这般无风无浪的痛苦,日子还是很精彩的。”
宋蔺知道他葫芦里卖的药,“哧”的笑一声,自拧好帕子擦过脸放下,坐到榻上去,开了口:“少说废话,我困得很,想睡了。你睡哪边?”
“睡那边。”楚棣指向左边较大空榻,起身去洗脸。
热气覆在脸上,他忽然想到幼时,父亲带他们去骊山围猎,夜里,父子三人安置在一处。
父亲坐在中间,问:“你们要睡哪里?”
他坐在左边大床上,抢答:“我睡这里。”
楚棠看书不动,父亲只是笑:“小孩子,睡大床。”然后抱他进被窝里掖好被角。
后来,他们越长越大,那样的时刻再没有了。
楚棣眼睛热热的,眼泪不听话、一直流,止也止不住。失魂落魄地走到榻上,侧身躺下,他多想刚才有人说他一句“小孩子,睡大床。”
宋蔺听见轻微的声响,没有问,因他也哭了,眼泪流进鬓角里。他这一路累得厉害,悄默声淌会儿泪便睡死过去。
殿内极静,静得连呼吸声也没有。
一点一滴,流泪到天明——楚棣如此的,度过了人生里第一个没有父亲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