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煮茶后,萧青琅半月未曾入宫。
这日,萧青琅刚踏入文华殿,就听太子问道:“先生,朝代必然更迭吗?”
叶清澜沉冷的声音响起:“在所难免。”
萧青琅停了脚步,悄无声息的退出去,站在门外静听二人问答解惑。
“若能找到缘由,是否能万古长存?”太子年少,隐约知晓前路繁难,于万古长存四字,并未理解透彻,但宏图伟愿生在心底,便是千难万难,也要去走一走,试一试。
叶清澜只答:“王朝倾覆之由,向来多变,或因财,或因权,或因制度,总之沉疴缠身,回天乏术。”
太子问他:“不可避免吗?”
叶清澜摇头,轻声答道:“臣亦不知。”
太子又问:“如果一个国家连连战乱,是否是因为这个国家不够强大?”
太子生于盛世,自记事起,虽未有过大战,但边关之地也不曾安宁,他问过父皇,明明大宣有如此多的忠臣良将,为何不一举歼灭外族,免得他们三番五次挑衅至此,使得边城百姓鸡犬不宁。
父皇却答:为君者,当有容人之道,若赶尽杀绝,敌人既知有死无生,定然奋死不顾,如今这般正好,大宣兵强马壮,边陲之地有猛将驻守,外族虽有异心,却不敢大有异动。
太子心中所想,只在一瞬之间,他听叶清澜道:“或许,正是因为过于强大,故,人人都想撕咬一口。”
太子若有所思,“先生如何看待外族侵扰之事?”
叶清澜答:“外扰则忧,忧则患,患则乱,国步艰危。”
“谓之牵一发而动千钧?”
叶清澜点头:“太子通透,一点即明。”
太子太师,职在教导、护卫太子,因地制宜,因材施教,随时解惑,便是叶清澜半载以来所坚持的。
太子问:“先生曾言朝臣乃行政之本,明君乃朝臣之倚仗,二者不可或缺,学生琢磨多日未得其意,先生可否详说?”
叶清澜答:“臣,为君之耳目,视苍生而明君主,君闻天下之需,若无朝臣,君主居高位,如盲人把烛,若无明君,朝臣如骥伏盐车,乃乌合之众,二者相融,于社稷无益,于百姓无利。”
“那为臣者当如何?为君者,又当如何?”储君者,当习权术,知己知彼,方能善用贤能,太子作为储君,东宫自有一套构造,他已开始接触为君之道,所问难免多些。
叶清澜也尽职尽责,“为臣者,当知世故,于君王尽忠,言方行圆,于社稷尽责,勤政为民,于百姓尽职,廉洁奉公。为君者,民为重,社稷为本,威严有度,用人有法,容人有量,听谗言而辨是非,遇谄者而明事理,方立本身。”
一番话说完,叶清澜斟酌道:“世有箴言,当自身存有阅历方能明了,此下臣之所言,不过一人虚妄而已,殿下有所不解,无关紧要。”
太子却道:“世人皆道直言敢谏,学生难明言方行圆四字。”他曾与父皇论边关之事,他提议将士守关,当奉重禄,父皇却斥他行事僭越,罚他思过。
叶清澜闻言沉默,须臾道:“此为臣所言之用人有法。”
太子看向叶清澜,叶清澜笑道:“不知太子可曾听闻前尚书令叶山樾?”
“略有耳闻。”叶氏一案,宫中记载也寥寥无几。
叶清澜了然,解释道:“世人提起叶公,多只道一句惜其君子,奈何为贼。”
叶山樾,两朝尚书令,受天下文人追捧,本该荣耀一生,却在晚年因贺家与凌王叛乱之事遭受牵连,满门能杀的杀,不能杀的,全部流放。
叶山樾无外乎是为纯臣,却格外的倔强固执,贺玄铸叛国一事传入上都时,他日日跪于殿前求情,只因贺玄铸是他叶山樾举荐的,他信贺玄铸。
跪了几日,当时的皇帝傅相微不欲见他,加上友人点拨,他便隐约察觉,贺玄铸之事,与他脱不了干系了。
他名望太高,早被君王忌惮,为贺家进言此举,亦是火上浇油,他过于正直,皇帝也喜欢他的正直,但傅相微不是他父亲正宁帝,于是当这份正直用到傅相微身上时,便是灾难了。
多日求见不曾停歇,叶山樾终于得见帝王,他跪在殿前,脱口便是“陛下,还请三思,贺玄铸此人行事磊落,事发之时还在带兵抵御交罗贼寇,怎会行那大逆不道之事。”
叶山樾开口便是替叛贼求情,年轻的帝王把手里的折子摔在他身上,沉着脸道:“哦?叶卿知晓得如此清楚,是欲与叛贼合谋不成。”
于朝堂上,文武勾结是死罪,且此时贺玄铸身负叛贼之名,叶山樾不敢多言,只道:“臣冤枉,陛下息怒,臣绝无此意,只是还请陛下彻查贺玄铸一事,贺将军绝无叛国之心。”
而此时,宫门来报,有学生自发会集为贺玄铸请愿,叶山樾不用想都知道,这些人,一定极为推崇叶山樾的,此举不过闻风而动罢了。
傅相微格外烦躁,怒道:“叶卿何必固执,翻开你手中册子好生瞧瞧,贺玄铸反叛是不争的事实,叶卿何故求情?为尚书令,你却如此拎不清楚,那便退位换人,回家反省反省,想清楚了再来与朕说话。”
帝王一怒,势如山倒,叶山樾只好领旨,退出殿去,回家反省,随之而来的是降为左仆射的旨意。
而朝上众臣谁不是人精,明哲保身是基本手段,当贺玄铸死亡的消息传到上都时,叶山樾已经连着被降两级,停职反省了,此时更是无人敢去挨边儿。
不想这一停职,等来的便是凌王私制龙袍,试图篡位,贺家参与其中,叶家与之勾结,立即收押,随后便是全族之祸。
“而那位与凌王勾结的叶家人,便是叶山樾的长子,叶持故。”文华殿内,叶清澜抉择性的给太子说完整个往事的大概。
语毕,他内心想到,满上都的人都知晓叶持故与凌王是至交,且叶持故此生不欲入仕,清楚的人都知悉,欲加之罪罢了。
一朝掣肘,四方来敌,叶山樾到死,不过一句可为纯臣,不可谋荐。
太子听完,小拳一握道:“谋逆不轨,罪不可恕,如此乱贼,当斩!”
叶清澜道:“臣欲告知殿下,为臣者,要八面圆通,为君者,要知人善察,亦是告知殿下,凌王、贺家、叶家,便是牵一发而动千钧。”
太子恭敬道:“学生知晓。”
此时萧青琅进殿,行礼道:“问殿下安。”
太子回礼:“萧侯安。”
萧青琅这才问叶清澜:“你何故要提凌王?莫不知这为上都忌讳?”
叶清澜笑道:“我提的是叶家,世人皆知我老师与叶公是至交,我自然是从小听闻的,仅提一下,无碍。”说着他看向太子,“且太子殿下为储君,当要纳谏如流,不能只听善语罢。”
太子小小的脑袋点了点,“先生所言甚是。”
萧青琅坐在叶清澜身旁,自嘲,“得,倒是臣多话了。”
此时,宫人来禀,皇帝召见太子。
太子连忙起身,告礼道:“先生、萧侯,学生先去了。”
二人回礼,“恭送殿下。”
待人走远,萧青琅才凑到叶清澜耳畔,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道:“叶清澜,你到底要做什么?”
叶清澜却直接上手,按住萧青琅的后腰,把人往自己身边带,然后在他耳边轻言:“当然是做想做之事。”
萧青琅反手钳住叶清澜的手,道:“我知晓北府叶氏源自东都叶氏的一位姑太奶奶,你别装。”
叶清澜挣脱他的手,反把人制住,笑道:“那你去拆穿我啊。”
萧青琅用另一只手推他:“放手。”
叶清澜从善如流,放开了他,端坐回自己的椅子上,还给萧青琅倒了杯茶。
萧青琅躺靠在太师椅上,他是习武之人,当然知晓这人善武,此时一探,叶清澜的身手,也是不可多得,但比起他来,还是差了点。
萧青琅道:“我不知晓你所行为何,但你若行不利之事,我定不能饶恕与你。”
叶清澜斟茶的手一顿,只道:“你我定然不会兵戈相对。”
萧青琅沉吟片刻道:“我暂且信你。”
大半载相处,叶清澜确实未做出阁之事,也在认真辅佐太子,萧青琅现下,找不到什么理由去怀疑他。
叶清澜呷一口茶,慢慢悠悠的喊:“萧将军。”
萧青琅看向他时,他说:“当真是一片赤忱心。”
萧青琅低头,不认同,也不反驳,在上都待了数载,他其实挺讨厌这赤忱二字的,他听过很多次,但他最喜欢的,还是疆场之上,那些毫无杂念的、脱口而出的称赞,不经意间,便能肯定他的所做所行。
良久,萧青琅侧头看向叶清澜道:“先生就如此喜爱称赞别人吗?”在这上都,谁人不是夸他冠萧家之姓,夸他有个好爹,只有这人,向来喜爱提起他的功绩。
叶清澜也笑眯眯的盯着他的眼睛,“不啊,我只是喜爱夸赞于你罢了。”
萧青琅觉得这人说话,轻挑至极,索性闭眼,懒得理了,眼不见为净。
又听那人带着笑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君子所爱,不过才色而已,吾观将军,风姿绰约,才貌双全。”
萧青琅心中默道:伪君子。
叶清澜善察,久在疆场的人,纵然聪慧善隐,但有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透在灵魂里的,所以萧青琅偶尔的一些小脾性,叶清澜早已摸清吃透,于是他说:“不要偷偷骂我。”
闻言萧青琅呼吸窒了一下,叶清澜却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假寐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