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择路而行之 第28章 我们逃吧

南梦馆后门外，杜陶见九娘匆匆奔来，忙站起身迎了上去。

“小九，你果然来了。”

九娘借着门口灯笼的微弱光线看着眼前的少年。几日未见，他一贯整洁干净的衣着现在却褶皱不堪，清秀眉眼里更是透着疲倦和焦急。

看得出来，杜家上下此刻定已是乱成了一锅粥。

“小蛮跟我说你不一定能来，我当时就说你我不是别人，别人不来，小九你一定不会对我避而不见。”

九娘侧身避开杜陶的手，眼神略带闪躲地飘忽看向地面：“你...还好吗？”

没握到九娘的手，杜陶一时有些愣怔，但很快又挤出了一个笑容：“我没事，你是知道的，我和父亲也没什么感情，家中也就幺妹和夫人闹得凶了些。”

“小九，我来是想问你，我父亲的死，你可知道些什么内情？”

“我？”九娘猛地抬头向后退了几步，“我...我一直在湖州馆驿照料侯爷，我能知道些什么？”

不对，九娘突然意识到什么，看向杜陶的眼神陡然变得锋利：“杜陶，杜大人出事也才刚过了两天，你又是在哪里见到小蛮，跟她说你会在南梦馆等我的？”

杜陶闻言一顿，下一秒又若无其事地接上话头：“当然是在河坊街，昨日小蛮又去街角那家铺子里买酥油饼，我刚巧路过，就跟她说了想早点见到你，怎么？小蛮没跟你说起？”

九娘闭了闭眼，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恢复了平静：“没事，她没说，可能是背着我偷吃油饼，怕我骂她吃独食吧。”

“杜陶，我确实不知道你父亲的死究竟是谁人所为。但我知道，多行不义必自毙，你也是读了这么多年圣贤书的人，又在杜家生活了这么久，你应该明白，杜其康的死，天经地义，死有余辜。”

杜陶听着九娘的话，喘气声愈发粗重，声音也变得尖锐：“是，杜家罪孽深重，我父亲...他罪不容诛。但难道有罪的就只我杜家一门吗？杨家呢？鲁家呢？还有何家？吴家？还有你那个侯爷父亲，你们许家呢？”

“没错，湖州是烂透了，但湖州之外，上京城呢？青州云州崇州儋州...整个大历，又何曾有一城一地是干净的？直如弦，死道边。曲如钩，反封侯。哈哈，那皇陵不是遭了天谴吗？我看最该死的还是容...”

九娘猛地上前一把捂住了杜陶未说完的话，她紧张地看了眼四周，眼睛瞪得浑圆：“杜陶你疯了？！”

“我是疯了！但我说的对不对，小九你自己也很清楚吧？怎么，马上要回上京当侯府小姐，这就开始帮着他们说话了？”杜陶肩膀耸起，语气已经近乎癫狂。

“杜家还有杨家做的错事，与我有何干？凭什么，凭什么最后承担所有恶果的却是我？我忍了那么久，努力了那么久，凿壁偷光、悬梁刺股，凭什么就要这样化作乌有？是，杜其康死了，杜家倒了，他们是活该。但那背后的荣平府，还有京城的镇国公府，那些人却不过自罚三杯，等圣上心情好了，就复又歌舞升平...”

“而我的一生在这其中，连个笑话都算不上，这难道就是世道吗？”

九娘站在原地，喉咙里滚动着无数情绪，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想说是啊，这不就是世道吗，但又不想承认，自己重活一世，回到最初，却还是要被这细密如网的世道缠绕住。

她想起自己在明楼救下容铮后，也曾向他控诉过世道不公，说自己想要看恶人伏诛，想要还世间一个公道。

那时容铮说，可惜这世间的公道往往都掌握在那些恶人的手中。

九娘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偏生不是一个会认命的人。

“杜陶...”九娘嗓音轻颤，她想安慰杜陶，想说世道确实不公，但自己已经有在努力。不仅自己，容铮、罗珩、吴所畏...还有很多人，大家也都看到了这世间如斯荒谬，若不改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但九娘终究没有说话。

她知道这些都还很远，而杜其康既已身死，树倒猢狲散，杨家定不会保其周全，相反会把杜家利用到极致，堆尽可能多的罪名上去，估计很快就要诛其九族、满门抄斩。

见面前小姑娘吞吞吐吐却没有说出什么，杜陶趁她失神，上前一把拉过她的手臂：“小九，这世道就这样，我们改变不了了。要不，我们逃吧？”

“逃？”

“对，逃！就我们两个，我们逃吧，好不好？”

“杜家现在乱的很，我已经收拾了不少细软银两，足够我们逃的远远的，然后改名换姓，做一对寻常夫妻，怎么样？”杜陶见九娘没有反驳，忙继续说道：“我知道这对你不公平，但小九，那京城侯府高门又岂是好相处的？你一介母亲早亡的私生孤女，进了那侯府怕也会落得个草草嫁人的下场。京城贵女无数，你怎么斗得过她们？”

“跟我一起走，好吗？”

感受到九娘的挣扎，杜陶顺从地松开手，只一脸赤诚地看着她的眼睛：“杜家现在朝不保夕，我不敢多呆。你一会儿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别跟任何人说，就今夜子时三刻，城东张大酒庄。那酒庄伙计之前受过我恩惠，会给我们备一辆马车，我们这就逃出湖州，等其他人发现，也为时已晚。”

“记住了啊，子时三刻！你快回馆驿吧，别让小蛮发现！”

看着杜陶脸上的热切，九娘一时竟不知是该说他洒脱还是天真。

她只是又不合时宜的想到，若是此刻自己刚刚从上一世的噩梦中重新活过来，面对桃子哥哥如此声泪俱下的邀请，恐怕真就头脑一热和他远走高飞了。

但过去的这些时日，自己和容铮一起经过了许多事，也看明白了很多道理。无论是贵为太子还是身为草芥，一昧隐忍逃避都不能真正解决问题。面对不公，唯有挑战不公，虽九死一生，却当真有一线生机。

只是这对杜陶来说，实在是过于残忍。

看杜陶已经转过身准备回府，九娘犹豫良久，还是咬了咬牙决定赌一把：“桃子哥哥！”

“嗯？怎么了？小九还有什么问题？”听到九娘久违的称呼，杜陶没有回身，声音里的嘲讽却越来越清晰。

“桃子哥哥，你别灰心，我保证，这世道不会一直如此的。至于逃出湖州，你逃不掉的...”

“什么意思？除了你再无人知道我今晚要走的事，莫不是小九准备去告我的状？”

“不是...”

“保证？你拿什么保证？拿你连跟我双宿双飞的勇气都没有来保证吗？”

“小九，所以你今晚，是不会跟我走了，对吗？”

杜陶猛地回头，手中银针狠狠刺向九娘的眉心。

那银针堪堪划过九娘脸颊擦出一道血痕，下一秒，只听得一声闷哼，一把锃亮匕首刺破夜空，死死钉进了杜陶的肩膀。

“九娘，你没事吧？”

九娘仍愣愣呆在原地，并没有抬头看凭空出现的容铮一眼，整个人似乎还沉浸在刚刚杜陶双眼赤红着举针刺向自己的瞬间里。

她知道杜陶今晚一定别有所图，她也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戳穿他然后扭头就走。

但她没有这样做。她只是一直在心底告诉自己，杜陶是不会真的伤害自己的。他可是和自己从一无所有一路走到今天的人，他怎么能够，怎么可以，为了任何人伤害自己？！

九娘知道自己今晚是在以身犯险，并且不出意料地又一次满盘皆输。就像上一世，明明容铮，小蛮，甚至许家那些同父异母的姐妹们，都明里暗里提示过自己容铎齐大非偶，但自己却偏偏执迷不悟。

九娘看着倒在地上的杜陶，又看了一眼抱臂站在一旁神情严肃的容铮，突然笑出了声。

她想起容铮曾一次又一次问过自己选了这条路会不会后悔，自己每一次都说不后悔。

原来不是因为自己重活了一次有了十足长进，实在是因为自己无论哪一世，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赌徒。

“小...小九...”杜陶在地上蠕动着，肩膀上的伤口不断向外渗血，他努力朝九娘脚边蹭去。

“别动，”容铮手持佩剑指着他的脖颈，“不想死就老实回话。”

“今晚是谁让你来的？”

“无、无人，是我自己想着出城前能再见小九一面。”

“再见一面？那这针难道是你的见面礼？”容铮捏着那从杜陶手中夺来的细长银针，眉头微蹙。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是荣平安济堂惯用的锁穴银针？”

“呵，杨家还真是一招鲜吃遍天，这安济堂里的玩意儿只怕比刑部和大理寺还齐全。”

容铮收好那针，又蹲下身冷冷盯着杜陶：“杨家让你把九姑娘绑过去，然后呢？是许了你官运亨通？还是黄金万两？”

......

见杜陶不说话，容铮像看垃圾一样看了他一眼，猛地抬手拔出了那刺穿肩膀的匕首。

“啊！”随着一声痛呼，深可见骨的伤口瞬间血流如注。

“九娘，他既想伤的是你，要杀要剐，你自己来。”容铮起身走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小姑娘，把那血迹斑斑的匕首塞进了她的手里。

杜陶面色苍白的看着身前紧握匕首的九娘，失血过多让他的意识逐渐模糊，感觉过了很久，又像是只过了一瞬间，“咣当”一声，那匕首从九娘的手中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