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刘毓文告退后容铮刚准备回房,忽然九娘清亮声音响起,他转过身,有点无奈的摊了摊手:“今晚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在这堂口围堵本宫,一天爬上爬下的,你们都不累?”
“累倒还好,主要是还没有来给殿下道谢,今天殿下不顾自身安危来救我,九娘感激万分。”
“你也不顾自身安危救过孤很多次,孤这顶多算是投桃报李。”
“那不一样的,九娘不过一介蒲草,殿下则是东宫太子。”
“有什么不一样?太子之命是命,蒲草之命亦是命。微若蒲草有人怜它爱它,蒲草易折也引苍天泪下;贵如太子却无所建树,那太子更替也不过汗青几笔,又有谁在意?”
“蒲草之命亦是命...所以,这就是殿下刚刚让人连夜去把宝顶上的尸骨都收集好,另行安奉的原因吗?”
容铮微怔,复又浅笑出声:“胆子真是大了,偷听本宫说话还敢过来对峙?”
“原来殿下今日也并非无动于衷。”
“任谁看这漫山枯骨都不会无动于衷,本宫只是有些感慨。”
“此前十数载,孤一直都深居京中,父皇疏于管教,孤也就乐得清闲自在。那时,虽也听太傅朝臣和各路大小官员讲起过为君之道,说善政者当恤民之患除民之害,但却一直只能记在脑中,做不到记在心上。”
“可在湖州的这些时日,孤确实会觉得,之前种种不过掩耳盗铃,自以为对世间疾苦和肩上重担装作闭目塞听就可以不看不听,但这天下真实发生的事,岂是不看不听就不存在的。”
“殿下,”九娘踮起脚尖,努力和容铮保持平视。她回想起上一世在容铎府中独自一人无聊之时曾看过的书,心中那团无焰之火烧的愈发旺盛。
“管夷吾曾言‘以天下之目视,则无不见也;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也;以天下之心虑,则无不知也。’1九娘此前让殿下彻查皇陵,所图大半确为一己之私,但殿下若能由此胸怀天下,则天下自在殿下俯仰之间。”
“自在本宫俯仰之间...那你呢?”
“我?”
“对啊,是谁之前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是本宫的人?唉,有些人真是得陇望蜀得寸进尺,之前还不过是查个案子,现在又告诉本宫当谋天下,如此步步为营,是何居心啊?”
“我、我既说了要帮殿下,自会肝脑涂地。再说了,苍生即是天下,天下即是苍生,我本就是天下的一份子,帮殿下亦是帮自己。”
“说得挺好,所以今日之事九娘你更不必挂怀了,既然你是天下的一份子,那本宫今日就是救一人以救天下。”
“至于报答,等来世再衔草结环吧。”
“殿下!”九娘猛地抓过容铮腰间玉带,声音被雨水冲刷的有些许模糊:“九娘刚才所言字字非虚,不管是为天下、为苍生,还是为殿下,九娘都当肝脑涂地。不必等来世,就今生,今生足以。”
夜幕里,九娘觉得容铮似有千言万语,但最后,她却只听到了一声叹息。
“对了殿下,刚才刘大人来找殿下说的那宝顶树根的事,殿下怎么看?”
“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容铮轻弹了一下九娘的脑门,好笑的摇了摇头,“怪不得阿珩总对你横挑鼻子竖挑眼,他大概是觉得九娘你要越俎代庖,勇夺东宫内臣第一人的位置啊。”
“殿下!”
“刘毓文所说的事,本宫刚才也让内侍一并去查了,明天待他们把东西都运下来,是真是假就一清二楚。只是刘毓文言辞闪烁,本宫担心他有所保留。”
“殿下,九娘知道刘大人的工部履历确实和杨家纠缠不清,但我总觉得他还是可以争取的一员良臣。”
“哦?你又知道了?”
“刚刚我躲在门后,看到刘大人是在听到殿下你让内侍去收集宝顶尸骨后,才决定上前去和殿下说这些的。九娘觉得,他大概不能是什么很坏的人吧...”
“朝中为官,哪儿能非好即坏非黑即白呢?刘毓文到底脚踩哪只船,孤确实不知道,但你说的有道理,万一他身在曹营心在汉,也不是不能一谈。”
后半夜,桐平县衙里除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已再无其他动静,突然,后院偏房的门被吱哑推开,一道人影提着一灯笼模样的东西从房中快步走了出来。
只见那人影从怀中掏出什么,对着那灯笼摆弄了一阵,片刻后,一只不甚起眼的鸟儿掠过县衙飞檐,一路向北飞去。
“真的每棵都有?”容铮盯着地上内侍们抬下来的两棵焦黑枯树,不敢置信地反问道。
“回殿下,小的们再三确认过了,那宝顶被雷劈开的裂口处的每棵树里,都插有这么粗的铁丝。”
容铮挥手让内侍们下去休息,带着九娘和吴所畏一起凑近查看。
“哇,这手法确实了不起!设计之人先将铁丝提早装进树干里,铁丝底端埋在宝顶砖块下,再把铁丝从树冠上冒出个头,精准引雷,那这雷电劈下来可不就刚刚好劈开这树下的砖,一根根树连起来,这水字也就出来了,牛,真是牛!”吴所畏摸着那树干,口中啧啧称奇。
“可这工作量也太大了,到底是什么人...”
“这工作量是大,但往明楼柱子里埋兵马司特制的磷火石,工作量就小了?现在看来这一切当真是筹谋已久,确是**并非天谴。”
“殿下,你觉不觉得这**背后的逻辑很熟悉?”九娘咬着唇冥思苦想,“就很像庞丽娘在王中威尸体上刻字的逻辑,只不过那个是一时兴起,所以留有破绽。而这些,不管是明楼崩塌还是宝顶开裂,都是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后伪装成天降责罚,目的就是故意引导我们去查十几年前的旧人旧事。”
“我怀疑,那旧人旧事查下来,恐都与杨家脱不了干系。”
“是这样。但眼下想必杨家也已经意识到他们被人算计了,从庞丽娘的处境看,他们也正在加紧找线索以求杀人灭口。所以对我们来说,十几年前的旧事要查,但皇陵诸事背后的人更要赶快找出来,以免夜长梦多,最后又死无对证。”
“还有,这宝顶树中有铁丝引雷的事务必要保密,就让杨毅平先担心担心老天爷吧。倒是那花名册,得去再催催工部和杜其康那边。”
“吴所畏,你一会儿亲自去吓吓杜其康,拿出你在大理寺的手段来,就说再交不上名册,杨大人问起来,本宫可就不打算帮他兜着了。”
“啊?可杜其康和杨毅平不是穿一条裤子的吗?我这么说他能信?”
“你去说便是,杨毅平那目光短浅得老滑头,和京城那位国公爷比起来,当真差了不止一星半点。”
见吴所畏摸着脑壳朝前院走去,九娘这才打开堆在屋子角落的那几只大箱子。
“这会儿不怕了?”
“不怕了,”九娘摇头,手指抚过箱中断骨残骸,“我只是在想,这些人生前是谁家儿女,又是谁家爹娘。”
“又究竟是何人、在哪里、为何要收整这些尸骨?还留这么多年,直到今日。”
两人翻看着箱内的遗骨,突然,容铮在一枚白骨之上,发现了些许和普通泥土不同的痕迹。
顺着容铮的指点,九娘也看到了附着在白骨上的深灰色斑点,她翻了翻箱子,发现不少骨头上都有类似的灰渍,拿近了看,那斑点还透出了一股似有若无的熟悉香气。
奇怪,是在哪儿闻到过呢?
因着雨还是未停,众人只得在桐平再逗留一晚,幸而桐平县衙够大,一人一间屋子倒也并不拥挤。
一夜暴雨之后,次日清晨,连绵数日的雨势终于停歇。云开日出,雨后初霁,就在众人准备打道回湖州之时,县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骚动。
只见一车夫打扮的人一瘸一拐地跑进县衙,嘴里还大喊着:“是鬼!是厉鬼!是冤魂厉鬼来索命了!”
听到消息时九娘正在后院小厨房偷拿新出炉的梅干菜肉包,等她咬着包子匆匆赶到县衙大堂里,容铮和肖闻起已经在听那车夫颠三倒四地讲昨夜的惊魂了。
“你是说,昨天后半夜,杜大人突然将你叫醒,说他要连夜回湖州?”
“正、正是。”
“就他自己?”
“不,不,还有荣平府的杨大人。但他们二人不是一道走的,杨大人临出门前,好像收到了什么消息,换了快马走了。”
“所以昨夜在你马车上的,只有杜大人。”
“对,只有杜大人。因为雨下的太大,又是后半夜,山路着实不好走,约莫没走出多远,那、那鬼就出现了!他就那么突然跳到了马车上,也不说话,就就就拿剑指着小的,让小的滚去一边的草垛里,然后...然后他就赶着车向前走了。小的躲在草垛里不敢跑,也不敢出声,没多久,就看见那那马车就一整个翻到路边山崖里去了。”
“你怎么判断那不是人而是鬼?”
“因为...因为那人戴着阎罗面具,而且、而且身上穿的,是十年前就已经严令销毁、绝不允许再使用的旧制官服啊!”
“什么?旧制官服?!”肖闻起拍案而起,看其余几人眼露困惑,出声解释:“十年前,圣上曾下旨命百官统一更换新制官服,为防有奸人趁机作乱,吏部严令各道州府县收集好旧官服并及时销毁。后来也每隔一段时日抽查暗访,如今十年过去,这旧制官服,想来应已绝迹。”
“是啊,各位大人,小的所言句句属实。小的祖上几代都给衙门赶车,这新旧官服小的还是分的清的啊!再加上,那人也不会说话,一定是十年前枉死的鬼,所以身上才穿着、穿着那旧官服!”
“你后来有再去看过那马车吗?”
“没,小的见雨停,就立马回县衙禀报了,这一大早的,官道上也没什么人,那马车应该还在山崖里。”
“不好,杜其康!”
容铮一拂衣袍下角冲了出去,九娘和吴所畏也惊觉不对,跟着容铮匆匆跑出了县衙。
引用注释:
1、 出自《管子·九守》:君王如果能用全天下的眼睛去观看,就不会有什么看不见;如果用全天下的耳朵去听,就不会有什么听不到;如果用全天下的心去思考,就不会有什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