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其康死了。
尸体被侧翻后碎成八瓣的马车死死压在山崖里,一张胖脸摔得血肉模糊。
吴所畏叹了一口气,从随身包里取出工具开始查验尸首。而九娘和容铮向前走了几步,果然在不远处发现了那旧式纹样的官服外袍,和一形状惊悚的阎罗面具。
“怎么样?尸体上可有什么发现?”
吴所畏摇摇头,表示这人就是简单摔死的,尸体上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就这里,你们看,这内衬夹层被人大力撕开了一个口子。如果我没有猜错,这里昨晚应该装有什么信笺,凶手摸到后就拿走了。”
用午饭时桌上无话,察觉到容铮情绪莫名低沉,九娘犹豫再三,还是问他在想些什么。
“没想什么,杨家折损一左膀右臂,对我们来说当然是好事。怎么?本宫的情绪就这么挂脸?一丁点都藏不住?”
“不是,”九娘摇头认真解释,“是因为我格外关注殿下,所以才能感觉出来。”
“放心,真没什么。孤只是以前缩在龟壳里安逸日子过久了,突然直面这些事,觉得有点残酷。”
“可杜其康他是死有余辜,怎么残酷?这么容易就死了还便宜他了呢...”
“是,他是应当被千刀万剐,孤不是觉得他死的可惜,而是觉得他死的残酷。”
“换个问法,昨天的凶手,九娘你觉得会是谁?”
“...不知道,但能搞来旧制官服,还知道杜其康怀中藏着东西,而且还敢在半夜拦车,想来应该是个人物。”
“对,那车夫说昨夜杨毅平也匆匆回去了...你说会不会是他派人做的?”
“嗯,有可能,”容铮点头,站起身望向窗外:“不管是杨毅平还是谁,杀杜其康的人,一定是这局棋里的核心人物。杜其康在湖州深耕十余年,想来也以为自己是和杨毅平绑在一条船上的蚂蚱,是自己人。可惜只不过是用之如机杼,弃之如敝履。”
“这还只是在小小的湖州。九娘,昨日你说本宫当图谋天下,但又可知谋天下者,以身入局也就身不由己,这难道不残酷吗?”
“殿下...”九娘低头,在回忆里喃喃自语。她又想起上一世夫唯不争的容铮,本就是棋子,不入局,就能避免残酷命运的无情降临吗?
她知道不能,她也知道容铮亦知道不能,但知道和今时今日如此真切的看到,却又不一样。
“殿下,九娘以为,正因残酷,所以才必须激流而上。要不然,不就是把自己和自己身边的人赤条条丢在了豺狼虎豹面前任人鱼肉?世道如此,不对别人残酷,别人就会对你残酷。”
“是啊,世道如此,”容铮轻笑一声,语气里的无奈清晰可闻,“但若只是一昧臣服于这世道,那孤与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
九娘怔怔看着容铮摆手离去,到嘴边的话却最终没有问出口。她只是一瞬间很想知道,若为了追权逐利的斗争残酷,那为了天下苍生的牺牲,也残酷吗?
午后,肖闻起来问几人可否知道杜其康连夜回湖所为何事,又知不知道那内衬里到底有什么东西。
容铮一脸无辜,只吴所畏在旁边抠着手指,神态里露出几分不自然。
“小吴少卿可是有话要说?”
九娘接收到求救信号,但迫于肖闻起威压,只得嘟了嘟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容铮看着面前两人挤眉弄眼,叹了口气,示意吴所畏直说便是。
“憋死我了!是,我昨天是用了点手段逼杜其康三日内交出工地名册,否则...反正就是没有他好果子吃。他当时也是满口答应了,没看出来有什么难处。我刚吃完饭又想了想,我觉得吧,这杜其康后半夜要走,应当不是为了那花名册,估计还是内衬里有什么东西,逼得他一定要半夜回湖州处理。”
“本宫也这样觉得。昨日让杜其康交出花名册,只不过是因为明楼和宝顶的事都亟需名册查证,杜其康不至于为这些事如此折腾。”
“况且昨日杨大人也不告而别,本宫刚刚已经派人去荣平报信,说杜大人死于十几年前的厉鬼索命,肖大人可以等等看杨家那边的反应。”
几人正闲谈着,门外突然冲进来一身着黑衣的暗卫,那暗卫满身是血,手中拿着什么东西,直直朝容铮跪了下去。
容铮恍惚着想起身,但腿一抖竟没能成功站起,他已经认出了暗卫手中那血迹斑斑的白色平安扣——
是前些时日自己亲手交给罗珩的芙蓉令。
一排排医生药师和一份份名贵药材如流水般送进桐平县衙偏厅里,九娘隔着屏风望去,只见那前日还为了太子安危给自己摆冷脸的小将军,此刻正躺在榻上,一张脸几无血色。
听逃出生天回来复命的暗卫说,他们这两日跟着那信鸽一路追到湖州和江州的交界处,昨夜终于成功拿到线索,小罗将军决定连夜回返。因为走的都是山路,大家本以为已经甩掉了跟梢的人,结果就在快到桐平地界的时候遇到了伏击。
“不知怎么回事,到桐平这边明明已是后半夜,但伏击的人还是很多,兄弟们死伤惨重。将军怕线索有失,受了如此重的伤还是不肯休息,一路赶回来,快到县衙时实在撑不住,这才让我拿着这平安扣先行向殿下回禀,以示罗家芙蓉卫不辱使命。”
“怪不得,怪不得那老东西要换快马走...”容铮紧紧攥着芙蓉令,手指无意识地把掌心抠出了血痕,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到桌子上,看得肖闻起都忍不住皱了眉心。
“殿下,不知罗将军身为东宫侍卫长,这几日是在...”
“你们都先出去,孤想一个人静一静。”
“...是。”
九娘磨磨蹭蹭走在众人最后,在关上门之前又担忧地看了容铮一眼,不出意外的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点滴水痕。
“喂,怎么样,你说咱们这位太子殿下这回能保持冷静吗?”吴所畏见肖闻起走远,用手肘捅了捅九娘。
“小吴少卿跟殿下什么交情,你都说不准的事我又怎么知道?”
“唉,我跟阿铮当然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过命兄弟,他的事儿没有我不知道的。但是吧,他跟罗珩,那确实也是刎颈之交。你都不知道这位罗小将军对太子是多么的死心塌地死而后已,有多少次阿铮被奸人所害,那都是罗珩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要是没有他,后果不堪设想。”
九娘想着此刻躺在病榻上生死未卜的罗珩,脑海中又浮现出上一世为护容铮平安而命丧云西的东宫侍卫长,只觉得胸口麻麻的,有几分苦涩:“小罗将军这么好,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会没事的。”
“是,我也相信罗珩肯定会没事的。只不过吧,这段时间相信你也看出来了,阿铮他作为太子,确实是不合格。关键就是他自己一直都不太能提得起心气儿,挺悲观挺消极一人,其实在你面前,那都已经是他调整过后的最佳状态了。”
“为什么?就因为圣上不喜他,更宠爱二殿下?”
“为什么...这个原因就比较复杂了,你哪天活得不耐烦了自己去问他。我的重点不在儿,我是想说,我当真没想到阿铮来一趟湖州,居然就这么不声不响的把先皇后留给他的芙蓉卫给启用了。这放几年前,他都敢把那个平安扣做添头找我爹娘换酒喝。”
“其实我刚来湖州那天,不是陪你们去万艳楼查案子嘛,那个时候我就看出来,你这个丫头看着不起眼,实际上鬼点子不少,最关键的是,你对阿铮还真有点影响力。”
“那天回去后我和阿铮聊过,问他是不是对杨家有了什么想法。那个时候他还挺犹豫的,但最后他说他答应了一个人,一定会把皇陵这件事查清楚,那个人,应该就是九娘你吧?”
“...是。”
见吴所畏叹了一口气,九娘忙追上去继续问道:“你是觉得,殿下会后悔答应我?”
“那倒不会,他是太子,修的是君子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既答应了你,就一定会做到。”
“我只是担心,他让罗珩做的事,恐怕已经不是为了查清皇陵背后的真相这么简单了。能让杨家如此不顾及体面,不惜伤害东宫重臣也要守住的秘密,估计怎么也要触及杨家的根本。”
“这么多年了,他能迈出这一步,我不知道这是否与你有关,但这对阿铮来说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特别他又是一个如此重感情的人。”
“所以我才担心,他能因为九娘你舍身相救,而感动到愿意被你拉着去跟杨家拼命。那现在罗珩因为他的决定而生死未卜,我估计他的心里只会更加痛苦,要是一个想不开,又打算缩回壳子里......可眼下这局面,他其实已经没有退路了。”
九娘闻言在院中连廊里停住,转身看向吴所畏,语气中有压抑不住的激动:“既然已经没有退路,那就干脆不要退!”
“罗将军会受伤,不是因为殿下的决定,而是因为杨家的肆无忌惮。”
“而且,殿下会迈出这一步,或许与我有关。但归根到底,不是因为被我感动,是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么做是对的。这是我,是他,是我们想要活下去唯一的路。”
“殿下能示的弱有限,而杨家的贪欲无厌,奉之弥繁,侵之愈急,一昧忍让,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所以你敢断定,殿下不会退缩,反而会因为罗珩受伤的事,彻底与杨家和二殿下在朝堂之上撕破脸?”
...
一阵沉默,九娘闭上眼,脑海中又想起午后自己和容铮的争执。当时他说权力的斗争着实残酷,有很多事非他不能,实他不愿。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残酷斗争的血这么快就流到了自己人的身上。
杜其康对杨家而言不过召之即来的工具,不趁手了是死是活无人会在意。但罗珩对容铮来说,是君臣更是兄弟,九娘努力让自己设身处地地想,却怎么也想不出容铮到底会做何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