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苒原名陈齐芳,原籍在燕省中部的保城下属的陈庄村。未成年的时候她的父母离了婚,她跟着母亲把户口改挂回了姥姥、姥爷名下,也就是距离陈庄村五公里的张庄村。
此后,张庄村就是她的根。
光鲜亮丽的女演员曾经只是麦田里灰头土脸的小姑娘,读不通的书勉强垫起了她去往城市的路途。乡里人说她长得好看,不输荧幕上的女演员,她于是懵懂地去到京郊的影视基地务工,洗盘子、做服务员,最后在给剧组送盒饭的时候被一家小公司的经纪人看上。
经纪人给她起了艺名,就叫“岑苒”。
“苒苒齐芳草,飘飘笑断蓬。”
再平凡的出生,也有一朝茂盛蓬勃的时候吧。
然而,她成为“岑苒”没几年,小公司经营得实在不景气,被老板变卖了。她的经纪人自觉蹉跎了太久,一事无成,也打算换一行。要解约之前,岑苒和其他几个年轻艺人一起被带到了唐风的人脉面前,供人挑拣——
那大约才是岑苒真正踏上星途的瞬间。
凌晨一点,车辆驶下高速,兜兜转转几次,进入了僻静的乡道。
此时此地的雪已停了。深夜的乡村安宁地睡着,简陋的灯泡被熄灭后,低矮的建筑们便在夜色里溶化。车灯的光线也会被黑暗轻易吞噬,司机把车停在了道旁。
今夜在车上睡。
下高速前,他们特地在服务区休整了一会儿,就为熬过今夜。
明天一早,村委会的人会带他们拜访岑苒的姥姥。
遗书提到的姥姥,她签约时个人信息里填下的唯一紧急联络人。
也是她母系一支唯一的直系亲属了。
为什么要来这一趟?那到底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老人。不像岑苒父亲一系的亲戚,在京城摸爬滚打多年,有些独到的社会经验和人脉,也能在阴沟里兴风作浪。
来见这一位目不识丁的年迈老者,只能是出于真实的人道主义罢了。
他们不会主动把事情宣扬,因为那可能被认为是作秀或者认责——唐风在岑苒的悲剧里有责任吗?法律意义上,没有,也绝不能有。
因为那是一个要养活更多人的大型利益机器。
可总有人在乎道义。
夏行谦在乎。
辛荣由衷地觉得,有这么个老板挺好。
对良心好。
成年人的世界挺脏的,被利益熏得面目全非,没有人能真的无愧。但是理想主义者坐在上位,至少能让多一点的人沾到光。
辛荣轻轻关上车门,拨通了给家属的电话,报了平安,让在家里等她的人好好睡觉。
然后她从兜里摸出了一盒香烟——水果味的女士烟,点了一支,靠着车门慢慢地吸了起来。
离天亮还有六个小时。
最近的那户人家在门口立了一盏路灯。说是路灯,不过是檐下的架子上缠了裸露的电线,接着一只昏暗的灯泡。
这样冷的天,没有飞蛾或蚊虫了,只有灰尘在清寒的风中隐约飘扬。
像是在等谁回家。
张庄村的年轻村官小张在清晨六点醒来。
前一天夜里,那京城大公司的代表联系过他。他知道有人会来到村里,在这大清早。
村委会上班的时间是八点。
但他这会儿莫名醒了,而且困意全无。
他想,农村的老人都睡得早、起得早,住在村子西头的张桂芬奶奶一般在这个点也已经起床。
那不如,先去看看她吧。
那件事情,今天肯定就瞒不住了。
小张洗漱完,穿上毛衣棉裤,裹上结实又朴素的羽绒服。临出门时,他在床头取下已经充满电的运动相机,挂在了颈上。
相机是他大学时买的,用来记录生活,工作后带着,还能起到留痕的作用。拇指大小的小黑盒子,不打眼,看起来像个挂坠,不容易引起人们对摄像头的防备心,很好用。
等后来,村民们慢慢发现录下来的素材会被小张剪辑成有趣的视频,他们即使认识了这是摄像头,也都不介意自己入镜了。
有一些爱表现的、稀罕这玩意儿的,还会主动往镜头上凑。
小张很满意自己的相机。
他还觉得,在今天的场合,这相机的意义会尤为特别一些。
网络上的舆论他看过了,这公司的风评眼下危如累卵。他不知道晚些会见到什么样的人,会不会仗势欺人,但至少作为大学生村官,他得坚持原则,做好他的工作,保护好年事已高的桂芬奶奶。
桂芬奶奶是很好的人。
提着强光手电闯入尚未明亮的清晨,小张小心翼翼地走着。昨天夜里的降雪影响了路况,天亮之后应该要组织大家铲雪、清理路面。
是了,他不如现在就去桂芬奶奶家,看看她家门口的路面。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先帮她铲了雪。
桂芬奶奶家门口总亮着一盏灯,工作起来也方便。
一脚深、一脚浅,他终于挪到熟悉的转角。
抬起手电筒的时候,那一束刺眼的光线,一下子射到了路边。
小张愣了一下。
一辆轿车停在那里。陌生的车。看车漆的色泽、车型的线条,他直觉不会便宜。
哪来的车?
这个点在这儿,莫非停了一夜?
辛荣在敲击车窗的声音里猛然清醒。
车里其他人也在醒来。
窗外是谁?一个年轻男人。打扮朴素,看着比她小些。
“……我开门看看。”她说。一开口发现自己嗓子哑得吓人,赶紧从车边摸出矿泉水瓶,灌了口水。
把门推开,她对上年轻男人不掩惊讶的视线。
“唐风的人?”对方直接问道。
辛荣点了点头:“您是……村委会的张川先生?”
大学生村官,京城的学校毕业的,她在网上看过他的照片。预备党员,在村委会任主任助理一职。他还有自己的自媒体账号,流量一般,但不难看出其工作态度非常敬业。
对方点了点头,神色有点复杂。看得出车上还有人,他说:“桂芬奶奶已经醒了,邀请你们进屋说话。主任那边我也通知了,正在过来。”
虽然是在车上将就了一夜,但后座的男人下车时看不出丝毫疲态。小张一眼看出这才是车上职位最高的人,目光里多了些审视。
跟对方握过手之后,他先抢白。
“您好,”他指了指自己胸前挂坠似的小盒子,“在录像,没关系吧?工作需要。”
男人竟然没怎么犹豫就摇了摇头。
“没关系。”
顺利得出乎意料,小张有点意外,甚至怀疑了一下会不会正中了他们下怀,正方便他们拿看望老人家的事情做公关。但转念一想,影像在自己手上,他也不会允许他们拿老人家假惺惺地摆拍,于是又再稍微放下心来。
复杂的心理活动让他沉默了一会儿,但对方没有催促的意思,只等他带路。
小张定了定心神,说:“我跟奶奶讲你们是阿芳姐的朋友,她才主动欢迎你们。待会儿说话,你们自己注意吧。”
“阿芳”就是岑苒。
身后传来声音,那男人竟然说“多谢”。
大公司的人果然可怕。小张想。说话滴水不漏,体面之间带点奇妙的亲近感觉。
……不行。他还是得打起精神,充分戒备。
原来只有十几步路的距离,但唐风的一行人等了一夜。辛荣抬头,看了一眼面前这再普通不过的门楣。
听说,岑苒还没来得及给她姥姥换一间阔气的自建小楼。眼前这平房,还是村里帮忙修建。
年初时候张贴的春联,用了一年,已经有些破损的痕迹。
也许,很快要被覆盖上白色的挽联。
门推开,他们终于见到了那位老人。
七十多岁的老人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眼睛的色泽有些浑浊了。看见眼前的陌生人的装扮,她笑容显得有点局促、不自然。
但她努力口齿清晰地说:“芳芳的朋友啊……你们好啊。”
苍老的声音,和蔼的语气,就像每一个等候在家里的姥姥一样。
上司稳稳握住了对方颤颤巍巍伸出来的手。
深色的、枯瘦的手,也像每一个等候在家里的姥姥一样。
一下子,辛荣又有点想抽烟。
“昨天的新闻,村子里瞒了一夜。”
刚刚在门外的时候,小张还跟他们说。
“今天肯定是瞒不住了的。我知道你们肯定也要说。村里诊所的大夫待会儿会来。你们——唉……”
叹气的声音很重。
“芳芳她、还好吗?”
这是老人小心翼翼的声音。
清早来家的陌生客人,似乎在昭示着什么。
有点惶恐的眼神,透过他们,想看清亲人的模样。
——一下子,让所有人都沉默。
小张的心都提了起来。
他看着那男人仍旧是紧紧握着老人的手,听见那人说:“老人家,我们坐下说。”又带着她缓缓落座。
小张一低头,看见桂芬奶奶的脚步,不太利索。
他一时也觉得唇干、眼涩。
门口传来叩门的声音,想来是主任。
小张转身,闷着头,匆匆去开门。
门外的天蒙蒙亮了,要不了多久,天光会翻过黑夜。
对活着的人而言,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