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子我不要漂亮”——这样一个词条在微博热一已经挂了四个小时,巍然不动。
那是岑苒遗书的最后一句话。
那封遗书的照片被疯转,出现在几乎每一个微博用户的首页;在其它的社交平台,也有极高的讨论声量。照片里的字迹甚至说不上清秀,一笔一划认真写就的文字里有掩不住的稚拙歪斜,没人能从中找出以前那女星的签名里的潇洒痕迹——也许那也只是她曾拥有的华丽包装的一部分,只有现在露出来的才是真的。
宋延嘉也听到舍友们提起那封遗书。
“看得人好难过啊。”
“感觉精神状态很差了。”
只言片语,短暂唏嘘,都不敢多言。
她低头,手机摆在她摊开的针线包边上。她知道,解锁之后,也能看到她们口中那张遗书的图片。
她也看了很多遍。
“我走错路了。闪光灯太亮了。万华奖的舞台太大了。踩在红毯上的时候他们都要我笑。可是我笑不出来了。账户里的钱没有了,他们还在追着我要。姥姥,我好累啊。我穿着您织的毛衣去睡了。下辈子我不要漂亮。”
一百来个字,配合官方通报,勾勒出骨瘦嶙峋的女人过量服药而死、三日无人问津的模样。
而人们仍然在转发时附上她的照片,提醒大家她曾经多美。
舍友们又在床帘外边提起“沈离歌”。
这实在是足够经典的角色,形象立体饱满,造型各个惊艳。故事最初,她是娇憨可爱的小师妹,仗义勇敢,爽朗明媚;故事后半她眉眼疏淡,内心温软,爱好只剩下讲冷笑话,还有师父教她做的桂花糕。
她的结局是庇佑苍生、以身殉道。虽九死其犹未悔——剧迷都不愿说这是Bad ending,即使人均被骗掉了几斤眼泪。
有个舍友说,当年她和同桌一起躲在厕所戴着耳机看结局,同桌没忍住哭了一嗓子,吓到了来上厕所的教导主任。
“下一周学校就紧急开展了心理讲座,生怕高三学生压力太大搞出事来。”
宿舍里响起稀疏的笑声。
可那个扮演沈离歌的岑苒,被她的“道”抛弃了。宋延嘉记得网上这样说。
“唐风传媒”四个字已经成为了一面靶子。无法上映的电影、时装周的狼狈、戛然而止的资源和九个月前的解约都成为了网友们口中的罪证。岑苒从前的大粉一马当先地控诉公司对岑苒的雪藏。
那个博主说:“那朵花的衰败始于不肯低头的瞬间。”
他们说她经历了不好的事。她不屈从所以被抛弃了。黑暗下的隐秘规则里,背景平庸的女孩儿行差踏错,惹怒了手执权柄的人面禽兽。
“她不要漂亮了,因为没有权势保护不了那份美。”
人们沉浸在这悲惨的叙事之中。角色的故事成为了演员的对照甚至谶语。“沈离歌”和“岑苒”一切的相像和不像都成为了煽情的契机。
他们说她们都遭遇了命运的折磨,从明朗变得沉默。
也有人说沈离歌勇敢大方,但岑苒在综艺上从不出头、会有点害羞地缩在角落。
他们说她们都死在一场雪里。
可沈离歌不染尘埃,岑苒却被泥水污染殆尽。
轻轻叹了口气,宋延嘉放下了手里的绣棚。到底是心猿意马,她已经不小心被扎了两下手指头,还好皮糙肉厚,没破。
“诶,岑苒他们公司有艺人发微博了。”帘子外面又传来这样的声音。
宋延嘉心里紧了一下。她记得艺人们的账号本该沉默。
她匆忙打开手机,还没来得及点开搜索页,别的舍友又道:
“哦!是那个,叶寻舒啊。”
宋延嘉心里于是又稍微轻松了点。
她想,叶寻舒至少是他的朋友。
议论声又入耳:“发的什么?我看看……啊?我怎么感觉要挨骂?”
……够了,这过山车一样的心情。
宋延嘉刷新了界面。
“叶寻舒发声”的词条,已经飞升至热搜第二了。
“京城今天下了很大的雪,我听说我的一位前同事离开了。我们合作过一部电视剧。她曾经优秀、努力、漂亮,值得大家的惋惜。只是,雪下得这么大,我想她也该在这白茫茫的世界里干干净净地离去。也许,我们一起再安静一会儿,才能真正听懂她的声音。”
舍友们在问:“这哥们儿是站的哪边?”
宋延嘉也有点糊涂了。
但她想,他应该也讨厌那些令人作呕的浮想联翩。
晚上十点,唐风传媒的CEO出现在了唐风大楼的公关部。
电梯门开了又关,焦急而忙碌的职员们几乎没时间从工位上抬起头。但只要是抬头看见了那个身影的,就会由衷松一口气——
那个人是定海神针。
他们总忍不住这样相信。
“东城公安已经在准备公告了。离开前我看到了初稿。”男人带着雪夜的寒意走进公关部副总的办公室内。那位副总在他身后合上了门,也向上司同步最新的进展。
“岑苒居住的通州区李家园社区也已经开好了证明……发现尸体的,其实也就是社区监护组的工作人员。”副总说,“这九个月来的走访记录、心理辅导记录还有岑苒领取药物的记录都已经整理好了。”
“辛苦了。但是发布的时间点我认为需要再调整一下。”夏行谦翻开副总递过来的材料,迅速查阅了一遍。
“是要提前吗?明早七点?”
“不,推后。推到下午四点。”
“……不行,太晚了,对股价的影响太大了。”
夏行谦静静看了下属一眼。他的眼神太安稳,让人很难继续质疑下去。
“唐家人联系你了吗?”他淡淡问。放下了那一沓材料,他拾起边上已经见底的烟盒。
办公室内的香烟味道还未散尽,烟灰缸里一座小山。
副总心里一惊:“……没有。”
他有点慌乱地从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可是才递出去,又见对方摇了摇头。
“那也快了。我猜,最晚明天七点。”
副总硬着头皮收回了打火机。
“他们能找我做什么……”
夏行谦笑了一下,把烟盒轻轻抛回桌面。
“如果是关于唐婧,那你接下。”他轻哂,“会是一份很不错的‘洗白’方案。”
他们彼此沉默。
“……好的,夏总。”副总说,“我相信您的决断。”
夏行谦点了点头,拍了拍他的肩。
“你把握。有事联络。我要连夜去趟燕省。”夏行谦入门没脱下外衣,没想到是现下又要走。
副总微微一怔:“去她老家?”
“老人家年纪大了。总得有人给她个交代。”
副总心头五味杂陈。
他时常觉得看不懂眼前的人,又总会不经意间发现对方其实很好懂。
“……好、好。”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上司的手,“祝您一路顺风。”
夏行谦和辛秘书在电梯里相遇。
他有点意外。“怎么不留下。”
他安排了她留下。
辛秘书耸了耸肩:“经纪部有胡总坐镇,还有唐小姐尽心竭力,我都没活儿干了。”
“法务呢?”
“法务的人你本来就信得过。再说了,文澜一个人能盯两头。岑苒她堂哥敲诈勒索已经立案了,全靠夏总运宠帷幄。”辛秘书对着电梯镜子理了理头发,“我还是去给你做备用司机吧,在车上还能光明正大睡会儿。”
只有两个人的场合,她说话随便得过分。其中,加班的怨气是讲话硬气的主要缘由。
夏行谦没再反对。
轿车冒着风雪驶上离京的路。夏行谦合眼小憩,迷蒙中,隐约做了一个梦。
其实他知道那只是基于回忆的遐想,而疲惫的神经纵容了情绪对事实的加工。经纪部的第一会议室里亮着惨白的灯,叫做岑苒的艺人有着更加惨白的容颜。
要彻底放弃一个正当红的艺人,实在是骇人听闻的一件事。
除非对方犯了错,大错,无法被容忍的错。
网民以为无法容忍她的是所谓的强权,甚至某个权势滔天的特定的人,可是真相之下,无法容忍她的其实正会是网民本身。
那被触犯的已经不是他、公司或者所谓行业的红线。
那是社会意义上的“死罪”。
所以他毫无犹豫地做下抉择。
哪怕她在他面前竟然跪下。
从最初还能看出表演意味的梨花带雨,到逐渐陷入真实绝望的痛苦嚎啕,那个过程,也许比他体感的、以为的要更加漫长。
但他没有施舍任何一个眼神。只是冷静地、冷漠地、冷酷地,旁观着也督促着,看她的经纪人和法务部派来的代表,一同商定完最后的处置计划,也拨下了公安的电话。
他没有怜悯的理由,也没有那资格。
即使她的陈述逐渐真挚到撕心裂肺,也终于攀扯出了水面下真正的祸首。
在场的每一个人能够明白,她真的也是受害人。
可这些始终改变不了公司——这样一座利益机器的抉择。
那女人后来哭到作呕,原本爱美的人任由自己丑态毕露。
最丑陋的伤疤,也全部被血淋淋地撕开。
她说她在那些人设下的局里欠下赌债,是她再拍五年戏也难以真正还清的债。
她说她可能会死,含糊其辞,隐约指向身体以外的什么将毁于一旦。
终于她说她押下的除了欠条还有“照片”。
那瞬间,好像整个办公室都动容了,对这刚刚才在荧幕上绽放的绚烂的花。
可夏行谦只是平静。
只是平静地看着雪白墙壁上的日历,每天都在更新的日期。
只是平静地想,原来,还是那么早,她就已经没有任何前程可言。
或许,他原也可以用其他的情绪,或者说假面,来应对那可称惨烈的脸吧。
他隐约这样想,在车辆的颠簸里慢慢地这样想。
但他是夏行谦。
——是这些年里因为冷僻表现而被打下无情标签的一尊孤高偶像。
他生来没有审判的自觉,但偏偏执了权柄。
——于是开始他的裁判。
在污泥流动的深潭里。
忘了自己也只是个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