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省,保城,定安县,沙河镇,张庄村。
村委会的小会议室里,桌边分坐了六个人。
自京城远道而来的、公司的慰问者,和张庄村村委会的领导者。
“说吧,阿芳那儿到底是怎么回事,”年近五十的村主任问,“为什么说她是得了病……抑郁症?你们公司整出的抑郁症?”
他只是个村镇长大的男人,但气势一点儿不弱。
不得不说,唐风派来的人有点儿说话的艺术。在老人家家里的时候,他们说陈齐芳是和病魔抗争多时,实在支撑不下,才走了。
但这只是给老人家的说辞。
为了老人委婉,可以。
但他是村主任,也是看着陈齐芳长大的人,他要一个足够清楚的事实。
辛荣和上司对视一眼,看他点了点头,从包中取出准备多时的文件。
“您过目吧。”她说,“这是今年三月份,京城的公安开出的证明。”
话不直接说清楚,怎么又扯到了公安?村主任紧锁眉头,深深的“川”字昭告着他眼下的不满。
然而,一翻开那份文件,他就面色大变。
“……怎么可能!阿芳怎么可能吸毒!”
辛荣看着他的手轻轻颤抖的幅度,心里低叹。
“您往后翻,后面有她的自述。”
村主任抿起了嘴。
他开始慢慢往后翻。
那份文件最后被他重重地扔开。
拳头狠狠砸在桌面,桌上安放的旗帜摆件在震动中险些倒下。
中年男人红了眼,几乎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
“陈小军,王八蛋!”
陈小军是陈齐芳的伯父。
五公里之外的陈庄村的人。
当年他初中辍学就离了家乡北上打拼,不知撞了什么大运,竟然真的发达起来,回村给家里盖了栋三层高的小楼,还出资修了一条从高速直通陈庄村的路。
他的美名,一度传遍十里八乡。
可谁能想到,这样的人会坑害自己的亲侄女。
陈齐芳在自述里写,她就是被这亲人引荐到了所谓的大人物面前。
从此泥足深陷。
“他要遭报应!他天打雷劈!”
村主任紧紧攥着拳,手背上青筋隐现。
“三月份,陈小军发现事情败露,逃出了京城,再也没有联系过陈齐芳。”桌边一直沉默的男人说,“京城的公安掌握的证据有限,跨境追捕困难,一直没能找到他。
“但是昨天,陈齐芳去世的消息传出,陈小军的儿子联系了我们公司,借机敲诈勒索。他说陈齐芳是被公司害死的,公司要赔付。
“他要五百万,我们报了案。
“公安立案调查,刚好发现他在敲诈之前联系过一个外省陌生号码,根据通话录音推定是陈小军。现在,已经在追踪陈小军的位置了。”
辛荣观察了一会儿,能看出村主任的情绪渐渐在平复。她拿出了两份新的文件,一份是京城通州区李家园安家小区的租房合同,一份是李家园社区的工作记录。
“我们说陈齐芳人生最后的日子在对抗病魔,其实也不算错。公司和她解约后,我们帮助她在通州区安顿了下来,在社区的帮助下进行戒毒和康复。她确实已经坚持了很久。”
“……她为什么不回家。”村主任将自己的脸深深埋进手掌里面。
其实他心里知道,她为什么不回家。一落千丈的境遇在农村的环境中会受到最直接的口舌非议。面目全非的人害怕自己在至亲眼中破碎。
但他有点无助地喃喃,又再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不回家呢……”
已经有些泪意。
村官小张把唐风一行人送到门口。
“主任是阿芳姐的表舅。”站定告别时,他向眼前的人们解释说,“我小时候,也和她见过几面。”
“节哀。”那道让人印象深刻的沉稳男声又一次地响起,小张没忍住鼻子酸了一下。
他已经深深记住了这几个人。借口去洗手间的时候他上网搜过。这个姓夏的男人是唐风的总裁,叫夏行谦。女人是他的秘书。
他没想过会直接来级别这样高的人。原以为不过是派公关部的人来应付。
但这样的处理,也恰恰吻合他们刚才的说法、他们在这件事里前前后后的作风。
“网友们现在还骂着你们呢,”小张说,“还不澄清。没关系吗?”
秘书朝他友好地微笑了一下。“会澄清的,大约在下午。昨晚连夜赶来这里,也是为了让村委会能够提前做好准备,避免舆论反转之后影响到老人。”
小张听明白了,闷闷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抬手指了指自己胸前的运动相机。
“这个,我可以发出去吗?”
秘书一怔,视线投向身边那位夏总。
男人轻轻摇了摇头。
“多谢,我知道你是好意。但发出去,反而会有反作用。”
男人向他伸出了右手,小张懵懂地回握。
……也是。
那他们来这一趟,确实也不是为了名声。
小张百感交集。
“那,祝你们工作顺利吧,顺利度过这次风波。”
他们旁边,那位秘书再一次地笑了。
“好的,再次感谢您,”她也伸出手,和小张交握,“今天帮助了我们很多。老人如果有什么情况,可以继续跟我们联络。”
“好,好。”小张说。
“一路顺风。”
村子的路面积雪已经被村民们清理了一遍,路已经不像清晨那样难走。云层渐散,太阳缓缓探出了头。
冬日如果风轻云淡,至少也不那样难捱。
辛荣最后一次看了看这座静谧的村庄。京城到这里,不过两个小时车程,两百五十公里。
陈齐芳一年却只回来一次。
下次再走这段路,她只能是盒子里的一抔灰土。
再不漂亮,但终于安宁。
村主任的泪水犹然在目,辛荣心中体会到一丝隐晦的惋惜。爱岑苒的人很多,爱陈齐芳的也并非没有。
如果早点回到这里,或许结局会不一样吧。
可世间没有如果。
人没办法走上一条没选择的路,最多不过在想象里一厢情愿地美化那条路。
人死如灯灭。
罢了,罢了。
互联网的舆论是在下午四点开始反转的。
京城公安和唐风传媒的官方账号几乎同时发布了公告,梳理了女演员岑苒三月起被发现吸毒之后的经过。当然,不是全部。
展现给网友的,只有岑苒自述被胁迫吸毒之事。她有过的更多,不管是苦难还是过错,都暂时被隐瞒住。
然而,“吸毒”这两个字已经是一颗惊天鱼雷,在互联网上掀起轩然大波。
有人坚持追责唐风,说公司没有保护好艺人。
有人说公司仁至义尽,拍好的电影直接无法上映,损失谁来弥补。
有人自称清醒,转头指责岑苒,说被胁迫也许只是脱罪之辞,谁去心疼缉毒警出生入死。
还有更加危言耸听的阴谋论,不堪入目。
荒唐乱象,光怪陆离。
而在纷乱变化着的热搜之中,有一种新的声音悄然出现。
他们站在了打工人的角度,开始分析唐风的处理方法和公关手段,推起一片盛赞。
渐渐地,又将一个幕后的人推到了大众的视野之中——
董事长的女儿唐婧,时年二十五岁的优秀年轻女性,唐风艺人经纪部的中流砥柱。
KOL们突然分享起唐婧的励志生平:丧父的惨痛经历,优秀的国内学历,还有在公司底层隐姓埋名、摸爬滚打的动人故事。
他们甚至绘声绘色地说起,当初她怎样发现了岑苒的异状,果断做出处理,一边为公司、同事保护利益,一边想法设法保护岑苒脆弱的心。
岑苒去世之后,唐风的表现之中,也处处都有她的身影。
人们啧啧称奇。
一朵花衰败了,另一朵花借机展现出她的灿烂。网友们在引导之下喊出口号,说这样的实干家才是该追的星。
下午五点二十分,宋延嘉上完了这周最后一节课。
阶梯教室里,学生们纷纷起身。
刚才的课间休息时间被老师占用了。这会儿正式下课,憋了一肚子话的学生们瞬间哗然,拉住自己的上课搭子,不吐不快。
“你听说了吗——岑苒居然吸毒了……”
宋延嘉一声不吭,从他们中间借道而过。
室外天又黑了,京城的冬天夜太长了。晚上是故渊诗社的全员大会。宋延嘉现在该去吃个饭,然后就近找个自习室复习考试。
然而一时贪婪于新鲜的空气,她直接在教学楼下的长椅里坐下。
任面前人来人往。她吹着风发了会儿呆。
手机的免打扰模式自动关闭,轻微的震动在口袋里响起。
她打开屏幕,看见OICQ有未读消息。
某人发来了一个动图表情。
胖橘一脸不快地趴倒,看起来饿了、累了、困了。
她没忍住笑了。
自从他俩彼此“掉马”,他就没用这个号跟她说过话。
她觉得,他现在看起来不想做人了。
“下班了吗,猫师父?”她问。
好奇怪的称呼,但他从善如流地接受了。
他说:“暂时下了。”
他还说:“看到你凌晨分享的歌了。”
John Lennon的《Imagine》,过时的名曲。世界主义者的呓语,祈愿和平的声音。
朋友圈果然有一条点赞。
宋延嘉顺势点开夏行谦的对话框。
虽然他不想做人了,但她有话非得跟他说。
“辛苦了,夏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