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远岱将退休仪式定在六十岁生日这一天。
仪式在ICAC大楼隆重举行,来参加的除了ICAC在职人员还有受到邀请的各行各界成功人士。一楼会堂,人头攒动,座无虚席。
裴霁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位置,等待大约五分钟左右,陆远岱拄着拐杖从舞台一侧缓步走上台。
他今天打扮得体,笔挺的西装,稀疏的头发也特意用发蜡打理过,皱纹纵横交错的脸上带着兜不住的笑意,一笑,脸上那些沟壑便更深了,松垮的皮肉跟着颤动。
他走到讲台前,先是将拐杖放在一旁,接着双手摊开撑在讲台两侧,黑框眼镜往上抚了抚,最后清了清嗓子,将扩音器拿到了嘴边。
“首先非常开心也非常感谢,今天前来参加我陆某退休仪式的各位同事朋友以及各界人士......”
掌声雷动,裴霁双手抱胸,面无表情冷眼看着。
陆远岱清了清嗓子,老皱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继续发表讲话:“天下无贼,这一定是我们所有反贪人员的愿景与理想。诚然,从入行那一刻开始一直到今天,我仍然抱着这样的态度对待这份伟大的肩负重任的职责与工作。”
裴霁从脚边的黑色手提袋中掏出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眼睛注视台上,手指搭在键盘上兀自敲打起来。
“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梁从衍低沉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等你口令。”
裴霁嗯了一声,手指飞快敲打着。
台上,陆远岱的讲话还在继续,他神情越发激动起来,脸色因此罩上一层红褐色,光秃的前额在头顶白炽灯照射下,油光铮亮。
陆远岱说:“不同种族的人同样会有贪婪之心,尽管各国国情各异,但采取的不正当手段却惊人相似。收受贿赂、进行欺诈交易、偷工减料、以次充好等现象,都是出于对财富的渴望而不择手段。贪婪、食欲、**是人类的天性,如果没有严格的制度约束和惩罚,人们很容易走向堕落。国家的衰弱和官僚体系的**往往是相互导致的结果......”
话音刚落,陆远岱身后亮着的LED大屏突然闪了一下,屏幕黑掉了。
引起一阵小骚动,陆远岱话头因此截断。他回头看一眼,工作人员上前查看,他摆了摆手,正要开口之际,黑掉的屏幕闪过一阵白光,亮了。
停顿几秒,开始跳出画面,陆远岱与康汉民会面的照片一一闪过,随之响起的还有他们的谈话。
随着画面和音频的播放,很快有人反应过来,人群一阵哗然。
陆远岱脸色铁青,胡乱抓起遥控手柄不断用力摁着,画面仍然继续滚动播放,他手一阵哆嗦,遥控器从手中滑落,他身形颤颤巍巍地摇晃,趔趄两步手撑住讲台边沿才勉强站稳。
“这是怎么回事?”
“天啊,这上面的人是陆生吧?”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这是不是贼喊捉贼吗.....”
人群骚动,议论声不断。穿着制服的职员焦头烂额乱转着,他们试图停住这场骚乱,但都无济于事。
裴霁直起身,缓步从台阶上一步一步向下走去。走上讲台,陆远岱看到他,哆嗦着举起拐杖颤颤巍巍地指着他,干瘪的嘴巴兀自颤抖着,却半句话也吐不出来,眼中满是恨色。
裴霁冷冷看他一眼,走到讲台边,将扩音器拿到嘴边,骚动的人群瞬间寂静下来,底下所有眼睛不约而同望向他。
“各位好,容我介绍一下自己,裴霁,裴元海的儿子。十一年前,我父亲裴元海被人指控官商勾结,贪污受贿,因此背上一身罪名与骂名。父亲做人做事脚踏实地,行事磊落,却不曾想被人栽赃陷害,案件疑点众多,勘查过程却草草了事,仅凭一些尚未查清由来的证据就将我父亲定了罪。”
裴霁喉咙有些涩,他停了几秒,“我的父亲和母亲在这场人为蓄意酿造的阴谋中去世,正如各位所看到的,一手捏造这场悲剧的人正是现在此刻站在这里,冠冕堂皇说着天下无贼的陆生。十一年前,陆远岱与康汉民官商勾结,一个贪污一个受贿。”
站在他身旁仿佛丢了魂魄,神情怔愣面如死灰的陆远岱忽然猛地朝裴霁冲过来,一把扑在裴霁身上,伸手去夺他手里的扩音器。
裴霁抬起胳膊稍稍用力便将人甩开了,陆远岱跌倒在地,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掉落在地上,滑出一只镜片。
裴霁冷冷看他一眼,重新望向台下,接着说:“当然,我始终相信司法是正义的,这也是ICAC存在的意义,维护公平正义。一切试图挑战司法权威和尊严的人都应该受到法律和正义的审判,我相信ICAC能够还我父亲一个清白,还法律一个公道,势必将知法犯法的人绳之以法。”
会堂一片寂静,人们脸色各异,掌声先是稀稀拉拉地从角落响起,几秒后,有人先站了起来,接着更多的人跟着站起,掌声轰然在空气中震响回荡。
裴霁将扩音器放回桌面,指尖微不可察地抖了抖,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敛了敛神色,回身看向陆远岱,身子半蹲下去与他平视。
陆远岱面色涨红,发白的嘴唇痉挛似得颤抖,布满红血丝的浑浊双眼死死盯着裴霁,仿佛很不得将他生剥吞吃,他发抖地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畜生!”
话不成句,说完他身子猛地抖了几下,接着躬身一颤,竟从口中吐出一抹红褐色的鲜血,有几滴喷溅落在了裴霁鞋尖上,裴霁皱眉,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样?这份送给陆老您的六十岁生日贺礼还满意吗?”裴霁眼睛发红,复杂的沉重的情绪一层一层袭上心头,他沉了沉气,盯着陆远岱一字一顿道:“您的六十岁大寿就留到监狱里面过吧。”
随之而来的工作人员将陆远岱制住,那双布满老皱皮纹的双手被戴上了镣铐。
裴霁将身后一切的嘈杂与混乱抛下,心中没有仇恨得报的快感和喜悦,对父亲母亲的思念在此刻犹如咸涩潮水汹涌卷来,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迈下台阶的脚步趔趄了一下,他身形微微摇晃但立刻被一双手稳稳接住。
裴霁抬头,撞进一双黑沉的双眸,里面似乎闪过一抹担忧,赵惊鹤将他扶稳了,手搭在他腰上没松开。
“什么时候来的?”裴霁声音有些哑。
“你走上讲台那会。”赵惊鹤将人往身边带了带。
这么早。裴霁抬起腕表看了眼时间,中午都还没到,“会议结束了?”
“推迟到下午了,政府那边临时改了行程,”赵惊鹤轻声解释,放在他腰上的手收了收,又看他一眼,“还能走吗?”
裴霁笑了笑,混乱的思绪平歇了许多,他挺直脊背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没那么虚弱,就是有点恍惚,也有点想父亲母亲。”
“想了就去见。”赵惊鹤在他肩上轻轻捏了捏。
上一次裴霁来看父亲母亲时还是一个人,这次再来是两个人。
一直走到墓碑前,他与赵惊鹤才松开牵着的手。裴霁弯身将白色百合花放置石碑前,赵惊鹤先对着墓碑深深鞠了三个躬,然后在裴霁肩膀上轻轻拍了拍,接着便走到一旁将空间留给了他。
裴霁蹲下身坐在墓碑旁边,思绪翻滚,有很多话想说但又无法好好组织语言,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爸,陷害您的人我已经找到,他们会受到法律的审判。虽然有些太迟了,但我终于做到了。”
“爸妈,想你们了,下辈子还当你们的儿子,我爱你们。”
“我现在过得挺好的,不用担心我。对了,还有一件事想了想还是要告诉你们,我谈了个男朋友,我喜欢他,我爱他,希望你们也能为我的幸福而感到幸福。”
秋风卷过,细雨打在肩头,裴霁直起身,抖了抖身上落下的草絮,最后朝墓碑再次深深鞠躬。接着迈步向站在路那头的赵惊鹤一步一步走过去。
赵惊鹤目光一直停在他身上,深而沉缓而柔的目光,天地之大,但那双眼睛那么专注沉稳,好像眼中只装着眼前这一个人。裴霁在这样的目光中脚下走得每一步都更加坚定和踏实。
裴霁走到赵惊鹤面前,牵起他的手,迎上他的目光,笑了起来。
赵惊鹤接住他的手,手有些凉,赵惊鹤握着揣进大衣口袋,轻轻搓着揉着,垂眸看着他说:“走吧,回家。”
裴霁被握进口袋的手指贴着赵惊鹤掌心轻轻挠了挠,笑着说:“嗯,我也算是带你见过岳父岳母了。”
“嗯?”赵惊鹤似乎没反应过来。
裴霁眨了眨眼睛,说:“我告诉他们我谈了个男朋友,他们应该会对你这个男媳妇很满意。”
赵惊鹤轻笑一声,抓着裴霁的手用力摁了摁,“谁是男媳妇?”
裴霁笑得无赖,“难道你不愿意?”
“我愿不愿意你不知道?”
狂风刮过,雨变得大些了,赵惊鹤将大衣脱下披到头上,又将人往怀中揽紧了些。
雨斜卷着呼打在脸上,裴霁被赵惊鹤稳稳当当地护在怀里,两人一路小跑着往山腰走。
裴霁抹了把脸,侧过头仰起脸看向身侧,赵惊鹤感受到他的目光也垂眸低下来,裴霁弯起嘴角,朝他笑了笑。
赵惊鹤也笑了笑。
还有几章啦[摊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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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第 5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