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脑袋和身体灌了铅一样沉重。睁开眼好半晌没反应过来现在是在梦境还是现实。
裴霁眨了眨眼睛,目光向下,迟缓地看到坐在床尾处,一只手曲起撑着额间,眼睛紧闭的赵惊鹤。
他下巴和唇上冒出细细短短的青渣,眼周黑沉,衣服还是那身,已经有些皱巴了,眉宇微皱,看上去睡得不是很好,人也不那么精神,没了平日里的利索干净和体面。
裴霁尝试抬起没扎针头那一只手,想伸手摸摸他碰碰他,但浑身酸软麻木得厉害,一点劲也使不上,抬到一半无力地落回腿侧。
他轻轻叹出一口气,静静盯着人看。
原本紧闭的眼睛却倏然睁开,裴霁直直撞进他黑沉的眼睛,四目相对,一时间谁都没有先开口。
刚睡醒的人,眼睛下沉,眼底带着锋利防备的眸光,缓了几秒后,才稍稍褪去。
裴霁看着他,一直没眨眼,喉头几番涌动,开不了口。
赵惊鹤也在看他,视线直挺,裴霁被他这样盯着看,只觉得浑身像剥了衣服一般,半点遮掩的地方也没有了。
目光落在赵惊鹤的右手上,那只修长宽大的手掌从拇指与食指中间缠绕而过一层厚厚的白色绷带,他睫毛颤了颤,轻声问:“手痛吗?伤得严重吗?”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赵惊鹤手掌动了动,不答反问,声音是哑的。
裴霁轻轻摇了摇头。
其实身上是痛的,能感觉到腹部创口处麻药失效后时不时涌起的钝痛,不是很重可以忍受,但就是刺挠得不敢轻易挪动身体,躺久了又麻又酸。
赵惊鹤直起身走到床头,俯下身掌心贴在他额头上好一会,确认没有出现发热症状后摁了呼叫铃,医生很快来到病房。
例行检查后又问了一堆问题,裴霁都一一回答,最后医生交代了些注意事项才离开。
裴霁在刚才与医生对话中,大概得知了自己一些情况。
他被推进手术室后因失血量过大引起失血性休克,幸好抢救及时,失血量也还没超出构成生命危险的程度。
那刀太刺进去太深了,创口结肠破裂、肠系膜血管损伤,整整缝了二十针,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没有刺到要害,刀尖再往右偏一点就是主动脉,那情况就要比现在糟糕多了。
但也还不能完全乐观,接下来几天仍然要密切观察身体各项体征,避免出现术后发热,切口红肿等一系列术后并发症。
裴霁自己听着都有些后知后觉地害怕和胆颤,想的是,自己是不是差一点就听不到赵惊鹤的答案了?
医生离开后,病房陷入短暂的沉默,裴霁敏感地察觉到屋内沉下来的气氛。
赵惊鹤面上表现得一直很平静,垂眸看他一眼,声音也是淡淡的,问他要不要喝水,裴霁脸微仰向上看着他,摇摇头。
赵惊鹤静默一瞬,脚尖一转身子已经往旁边迈出一步了,裴霁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猛然抬起手抓住他手腕。这么一动,输液管也跟着一阵晃荡,玻璃药瓶咣当碰在铁管上发出一声脆响。
赵惊鹤顿住,回过头看他,抬脚将床尾的椅子蹬到腿边,然后坐了下来,面无表情地将裴霁的手从手腕上拨开,放回床边。
裴霁太了解赵惊鹤了,知道他这是生气了,但又忍着压着不想表现出来,也知道他为什么生气。怎么说都是自己的错,明明答应过有什么事先跟他商量却没有做到。
生气是应该的,裴霁也理所应当接着扛着他的气,但他不说也不把气撒出来裴霁就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只能慌乱地抓着人不让人走。
最后哑着声音说:“我错了,鹤哥。”
这一声叫的又软又绵,语气和腔调带着一股令人无法狠心的蛊惑感。
赵惊鹤盯着他,目光又沉又重,他看着那双小心谨慎闪烁着柔软的琥珀色瞳孔和苍白消瘦的面容,膨胀的气球倏然泄空了气怎么也生不起气来了,唯有心疼和后怕。
“哪里错了?”赵惊松骨头一般轻轻捏着搓着他的五指,不冷不淡地问。
裴霁被他捏得又舒服又服帖,老老实实回道:“不应该没跟你商量就冒险行事。”
“腿酸吗?”赵惊鹤看他一眼,没接话,只是淡淡问道。
裴霁点点头,赵惊鹤掀开被子,手搭在他腿上不轻不重地捏着摁着。裴霁腹部创口插着引流管,红褐色的脓液顺着管子往外引,赵惊鹤视线在上面停留了片刻,脸色发沉。
“我保证,再也没有下次。”裴霁另一只手举到额前,语气诚恳。
然而赵惊鹤头也不抬,冷笑一声,“别乱动。”
裴霁悻悻然放下手,看着他冷硬的下颚线,静了几秒,说:“你生气就撒出来吧,别憋着,我哄哄你行吗?”
摁在膝盖上的手停了一瞬,赵惊鹤抬眸看他一眼,目光直直,“没想跟你生气,也用不着你哄,你不把自己安全当回事,没人能管得了你。”
裴霁听得心都麻了,酸水一个劲地往鼻尖涌,他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己前科在先,现在无论怎么保证发誓都是空口而谈,悻悻然地垂下头。
两条腿都摁过一遍,赵惊鹤松开手,将被子掩好。
裴霁抬起头,眼睛四下转了转,问道:“我的外套呢?”
“你打算怎么做?”赵惊鹤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是裴霁从康德口袋顺出的那支金色打火机,他松了一口气,伸手去接赵惊鹤却收回了手。
裴霁看着他,这次没有过多犹豫,他将自己的计划以及最近和梁从衍见过面的事统统全盘托出。
赵惊鹤听完沉默了好一会,最后冷漠道:“在你还没康复之前,这个东西我先替你保管,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归还。”
裴霁一听,有些急了,等他完全康复恐怕陆远岱都不知道跑哪里去颐养天年了。
“康复到什么程度啊?能下床走路行吗?”裴霁试图和他商量。
赵惊鹤凉凉道:“别讨价还价。”
裴霁看着他又沉又冷的眼睛,闭上嘴巴不说话了,之后也没再敢提这事,他一提赵惊鹤就冷脸,裴霁受不住。
他仰着脸,望进赵惊鹤眼睛里,他的目光开始是静静的接着慢慢蕴上些热呼呼的有点小心又有点期盼的什么东西,灼灼亮着。
他一直没移开眼睛,在长久的沉默的对视里,赵惊鹤冷硬的目光似乎也柔和了一些,流转的空气变得有些燥热。
“你说的话还算数吗?”裴霁眼皮动了动,清了清喉咙,目光停在他脸上片刻不移。
“算数,”赵惊鹤沉默一会,淡淡看他一眼,问道:“想听答案?”
裴霁压着声音嗯了声。
赵惊鹤冷冷道:“什么时候好了什么时候说,我不想跟病人谈论这个问题。”
裴霁一愣,被人噎得半句话说不出来,吃闭门羹一样瘪了瘪嘴。
心里想,这人真是一年不生气,生气能记半年,跟那西葫芦一样闷,一闷就闷个大的,令人难以招架。裴霁本来就因为他那句话,心里刺挠得很,但又别无他法只能忍着他顺着他,只求他不炸毛。
为了让自己加速好起来,裴霁这几天态度积极配合后续的康复疗程,到今天已经能自主下床走动了。
这两天赵惊鹤挺忙的,也并不是一整天都在医院待着,有时候早上出去了到半夜才回的时候也是常有的。
裴霁住的是单人病房,赵惊鹤让人在旁边加了张床,现在洗漱两人都是一起。病床即使再怎么高档也没有家里的床睡得舒服,加上他身高体大的,医院的床手脚都伸不开,裴霁原本提议两张床拼到一起,这样翻身也宽敞些舒坦些。
他完全没想别的,没想趁机占人便宜,就是看赵惊鹤窝在小床里伸不开腿有些心疼,但人没同意,裴霁知道他是怕不小心碰着自己身上的伤口和管子。
没法,他现在什么主也做不了。只有被做的份。
今天赵惊鹤回来得更晚一些,裴霁已经洗漱完,躺在床上无所事事地看书,书没怎么动倒是时不时就要看一眼墙上的钟。
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在身体虚弱的时候更容易对人产生依赖,这些天赵惊鹤天天守在他身边,身体跟有了肌肉记忆一般,人一不在,他做什么就总是无法静下心。
他拍了张自己躺在床上的下半身,露出半角书和半只手的照片给人发过去。
这几乎已经成为他们之间的日常,今天吃的什么做了什么,做了哪些康复项目训练完也要拍一张给人发过去,表现得非常积极主动。
赵惊鹤忙的时候回复就简短些,大概就是收到已阅的状态。空的时候也会给裴霁发吃的什么做了什么,但很少,不过裴霁不贪心,非常知足甚至乐在其中。
赵惊鹤:嗯,在开会。
裴霁脑子里想象他在会议上开小差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
裴霁:好的。
想了想,又发了一条。
裴霁:有点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