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霁脚伤居家办公,赵淮年每日中午准时送饭菜来,连带着晚餐一并。
最开始裴霁试图劝说他不用麻烦,但一向性格软弱的赵淮年在这件事上态度异常坚持,裴霁拗不过他。
静养一周左右,脚已经有所好转,只是扭伤的那只抬起和落下的速度还是慢一些,不影响日常走动,不细看也看不出什么异样。
“明天不用送饭来了,”裴霁看着赵淮年,认真道:“我明天不在酒店,要回公司。”
赵淮年说:“这么快,可是你的脚还没好完全。”
“真没事,这段时间麻烦你了,”裴霁起身收拾碗筷,为了让他放心特意摆了摆右脚,“你看,完全可以正常行动。”
“好吧,正好我最近忙完画展的事闲得没事,”赵淮年说:“不过你好了就行,明天陈伯也忙,大哥回国,有他张罗的。”
“明天?”裴霁抓住重点,抬眸看一眼赵淮年,看似漫不经心问道。
“嗯,一回国父亲就耳提命面,”赵淮年叹了口气:“其实我有时候挺心疼大哥的,大哥从小就和我和二哥不一样,父亲母亲对他总是过分苛责严厉,从前学业上要求他出类拔萃,现在接手公司又要他做到无可挑剔。”
说到这里赵淮年眸光有些黯淡,脑袋微微下垂,语气带点自怨自艾:“有时候觉得自己挺没用的,这副身体也替大哥分担不了一点压力。”
裴霁见过赵惊鹤贴在书房的每日课程,上面排满了各种商业、外语、体育和社交礼仪,每天清晨天微微亮的时候温嘉伶准时更换新的课程表。
从小作为接班人培养,赵惊鹤看的书也大多是商业案例,管理知识,裴霁那时对这些尚未涉足,只觉得枯燥无味,但赵惊鹤从来没有过怨言甚至反抗的时候。
他像一台精密的机器人时刻保持高速运转,好像永远不知疲倦。
烧水壶叮咚一声从红色跳转到黄色,裴霁回过神来,接了杯温水递到赵淮年面前,安慰他:“别这么说,大家都希望你健康就好。”
“嗯,不说这个,”赵淮年抬头勉强一笑:“对了,过几天修明哥生日,听说是要办海上派对,阿霁你去吗?”
“我没收到邀请。”裴霁顿了顿,如实道。
赵淮年似乎没想到,张大嘴巴啊了一声:“可能修明哥还没来得及......”
裴霁摇头笑笑,对这件事没太在意,他和唐修明那一圈人原本也算不上热络,只是少年时期跟在赵惊鹤身边有过短暂交情,没邀请他也在情理之中。
只是他想,唐修明的生日派对赵惊鹤应该会到场吧。
港市天文台报道,受台风“摩羯”影响,预计暴雨及猛烈阵风天气将在今日凌晨登陆,并会在未来持续一段时间。
车载广播里重复播放着台风的最新路径和预计登陆时间,裴霁抬手将轻微偏移的后视镜扭正,透过挡风玻璃窗往外看,天空一片暗沉,一副大雨将至的模样。
受恶劣天气影响,赵惊鹤所乘航班已经晚点整整五个小时,裴霁从下午等到天完全黑透。
他再次点开app,预计降落时间在半个小时后,地图上飞行轨迹的小红点正在逐渐靠近,裴霁缓缓吐出一口气,紧绷的神经得到一丝松懈。
他闭了闭沉重的眼皮,抬手在眉骨处轻轻摁了下,得知赵惊鹤今日回国的消息,裴霁昨天一晚上心神不宁,睡睡醒醒,几乎没怎么合眼。
六年前赵惊鹤包机乘坐港市飞纽约的飞机突遭紧急情况,被迫降落东京,事后航空公司对此回应此次紧急情况为技术故障。
只有极少人知道实情,就连裴霁也是意外在书房听到赵惊鹤和赵纵赫谈话才得知那次飞机事故并非对外所称的技术故障,而是有预谋有组织有针对的劫机事件。
有人买通机场安检和托运行李的工作人员,混入机组人员,将枪支和武器带上飞机,以赵惊鹤为目标,索要五亿美元。
歹徒有两人,裴霁只知道他们无一生存,具体经过无从得知,但赵惊鹤肩膀往下一点手臂处中了一枪,在私人医院躺了半个月。
那次事件中的机组人员全部调离原岗位,至于去了哪里,也许只有赵纵赫知道。
从那以后,赵惊鹤出国只坐私人飞机,但不知这次什么原因,竟只乘普通航班,虽然是包机并且机组人员都是赵家知根知底,用了多年的熟识。
但裴霁还是不放心,哪怕是私人飞机,他也时时刻刻盯着航班飞行轨迹,直到看到平安降落的消息,悬着的心才能落地。
酝酿许久的细雨悄无声息降临,起初只是零星几滴,啪嗒落在车窗上缓缓滑落,留下细长的水痕。
不到一分钟,暴雨倾盆而泻,车窗外的景象变得模糊朦胧。
裴霁弯腰打开雨刮器以确保视野清晰,抬眸的瞬间看到斜前方一辆黑色迈巴赫从暗处缓缓驶出,等迈巴赫驶入主干道,裴霁踩下油门跟上。
一路上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跟着,他并不打算做什么,只是想见人便来了,不过他没想到,赵惊鹤直接从机场地下停车场走,裴霁连远远看一眼的想法都落了空。
前方经过海底隧道,等待红灯变绿的片刻,裴霁侧头看了一眼安静躺在副驾驶座位上的棕色方盒,过了这条隧道,他和赵惊鹤便不顺路了。
人没见到巧克力也没送出去。
前方隔着一辆车距离的黑色迈巴赫车厢内,坐在后座的赵惊鹤刚刚收到保镖发来的每日汇报。
后座光线昏暗,他微微低着头,面色冷峻,原本平静的脸上在看到所在位置那一栏时,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神色陡然变冷。
司机扫一眼后视镜,敏感地察觉到车内骤降的温度,他立即怀疑是不是空调温度不对又或者湿度不适,他不动声色检查一遍没发觉任何异样,只是后背仍然忍不住紧绷,呼吸有瞬间的静止。
红灯变绿,他听见后座传来男人低沉冷淡的声音,
“出口左转,去这个地址。”
“好的,先生。”他立即从导航上输入地址,发现是一家位置偏远的酒店。
后方黑色丰田车厢内。
经过隧道,裴霁发觉黑色迈巴赫并未按照他所预计的行驶路线进行,他错愕一瞬,眸底闪过一丝困惑,恰逢前方转弯路段,他来不及多想,踩下油门跟上。
越往前开,裴霁心底那股不对劲越发强烈,等车辆驶入湾柴道,他猛然回味过来。
赵惊鹤发现他了。
这个方向分明是他回酒店的路线,他不断回想,想要查证到底是哪一环节出现纰漏,赵惊鹤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他的?
但还没等他想出结果,车子已经跟着迈巴赫驶入酒店地下停车场。
头顶无数个声控灯骤然亮起,又一排一排逐渐熄灭,两辆车逐渐减速先后停住,引擎发出一声低沉的“嗡”声,接着一片寂静。
四周重新变得昏暗,静谧。
裴霁感到胸腔里心脏剧烈跳动着,耳边嗡嗡作响,那是一种快速而有力的“咚咚”声,呼吸完全脱节。
车内顶灯微弱的光将他整个人笼罩包裹,他肩膀下沉,脑袋低垂,一只手虚虚搭在方向盘上,另一只则从衬衫领口里掏出佛像,抵在眉间。
指尖发抖,他闭上双眼,慢慢感受着体内起落起落的心跳在时间缓解下逐渐变得缓慢,平稳。
好像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又好像仅仅短暂几秒。
回过神的时候裴霁已经站在迈巴赫车门旁,他盯着车身金属外壳的一处锃亮,抬手在车窗上扣响两声。
司机从前门下车,朝裴霁的方向鞠躬点头示意,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裴霁拉开车门,弯腰的时候,眼眸微抬先看到赵惊鹤隐在暗处的下半张脸,唇角平直,目光缓慢上移,猝不及防坠入一双漆黑冷冰的眼睛。
裴霁先移开视线,强装镇定在赵惊鹤身旁坐下,中央控制台横亘两人中间,一时间谁都没有开口打破沉默。
静谧的车厢,灯光昏黄,气氛沉重。
“裴霁,”赵惊鹤叫他,声音低沉:“跟踪我?”
裴霁垂眸:“我住在这里。”
言外之意他只是回他所住的地方而已,合情合理。
赵惊鹤似乎很轻地笑了下,再开口语气却比方才更为冷淡,“你该照下镜子,撒谎的技术这么多年不见长进。”
不是的。
不对。
裴霁觉得赵惊鹤说他不会撒谎说得并不完全对,至少有一件,他隐藏多年赵惊鹤至今未曾发觉,他怎么能说自己不会撒谎呢?
他明明说了最大的谎。
裴霁低头不语,赵惊鹤眼皮轻撩扫过来一眼,目光仿佛有无形的重量,极具压迫感,像黑色漩涡,不知不觉将人吞没其中。
搭在右侧的手有些手足无措地绞着,混乱中指尖碰到方盒发出一声轻响,他眸光黯淡的眼睛微微闪烁,侧头看旁边一眼,犹豫一瞬抬起手臂将手中的东西递了过去。
赵惊鹤垂眸,视线落在他递过来的纸盒上停留一瞬,才不紧不慢地接过,并没有立即打开看,甚至并未多看一眼,只是接过去随手放在了身侧。
“就为了送这个?”
送出去的东西似乎没能得到主人青睐,而赵惊鹤冷淡的心情也没有为此好转,脸色仍然森沉,裴霁不知道该说是还是不是,于是沉默。
这段时间他的冷淡在裴霁心里一天一天积攒压抑,在他心口轻易划开了一道口子,咸涩的海水灌进来,翻搅着无法平息。
过去背井离乡分别的六年都未曾觉得像现在这般难以忍受,那些无法说出口的,深埋心底的绵密的巨大的渴望越发偏离掌控。
人性贪婪,越是靠近越是想要得到些什么,他也不例外。
没有等到回答的赵惊鹤面上仍然沉静,仿佛有足够的耐心,他看着裴霁比上一次见明显消瘦的侧脸和苍白无色的嘴唇,以及眼底那一片遮掩不住的倦色,平静的脸上短暂露出一丝波动。
沉默笼罩四周,赵惊鹤仍然凝视着他,再开口却下了逐客令,“需要我送你上去?”
裴霁思绪恍惚,没有第一时间听清赵惊鹤说了什么,只是下意识点头,等回过神又摇头。
“我先上去了。”他指尖在掌心用力一掐,再抬眼时神色恢复自若,最后看一眼赵惊鹤,微微一笑,只是笑意浅薄未达眼底。
手掌刚搭上门把手,他听见赵惊鹤声音至耳后低沉叫他的名字。
他回头,见赵惊鹤从西装内口袋掏出一个黑色方形小盒,盒子上面用白色丝带缠绕系了个蝴蝶结。
“送我的?”裴霁怔然,不太确定地问道。
“顺手带了,”赵惊鹤说:“你可以当做巧克力的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