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内。
裴霁小心打开黑色方盒,里面静然躺着一枚翠法丽金帆船胸针。
是一枚中古胸针,帆船刷金细腻,线条流畅,背面有一处细小的划痕,不影响上身。
金色船身在灯光照射下更加显得璀璨耀眼,裴霁抬起手在帆船顶部的三角旗上摩挲两下,看了好一会才小心合上方盒,收好。
唇角微弯,笑意直达眼底。
酒店停车场。
黑色迈巴赫仍然停在原地,司机安静等待后座男人发号施令。
期间他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后视镜,男人微微低着头,目光沉静地落在面前的手机上,过了会冷峻的脸上露出一抹浅淡笑意。
他怀疑自己最近连轴转眼神也不好了,迅速定睛一看,确实是在笑。但他不敢多看,立即移开了目光,挺直着背目视正前方。
在心里偷摸想,方才那位裴先生不简单,悄然在笔记上又记上一笔,画红圈重点标记。
车厢安静,手机震动发出的细微嗡声被放大,赵惊鹤点开再次发来消息的深蓝头像。
裴霁:礼物我很喜欢,谢谢。
赵惊鹤:不算什么礼物。
裴霁:是送我的那就是礼物。
裴霁:雨天路滑,让司机开慢些,注意安全。
裴霁:晚安。
这三条是接连发来的,间隔很短,没有给人回复的时间和余地,显得礼貌克制。
赵惊鹤察觉到裴霁似乎不愿多说,但原因是什么他并不知道。
细微的,无声的,感到心脏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入河流,荡起一圈水纹。
一种情绪脱离掌控将要偏离轨道的失控感,让他心头一紧,他敛去眼底的暖色,很快变得平静,甚至冰冷。
他想,今天不该见裴霁的。
浅水湾赵宅,二楼书房内。
“取消和康氏全部订单,对外宣布终止合作,为什么这么做?”赵纵赫沉着脸,即使是坐着,浑身身下无不透露上位者的威严。
港市四大集团,常有生意往来,通过交叉持股,子女联姻,各家族之间形成一张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利益捆绑。
康氏集团上一代掌权人康民汉前不久在家中突发脑溢血,不治身亡,康民汉生前膝下两儿一女,名下产业由长子次子分别继承,共同担任集团行政董事。
长姐则分到了一笔数额巨大的财产和几处地皮产权便移民国外不问世事,而家中母亲常年卧病不起,不理家事。被草草推上台的康氏两兄弟,表面看似和睦,内里暗潮涌动。
康氏如今外忧内患,根基动摇,显露强弩之末的事态,出局不过是早或晚而已,身居高位多年的赵纵赫怎么会不知道?
他忌惮的不是康氏,而是藏在康氏背后的那只大手。
赵惊鹤背手而立,不卑不亢地站着,他将事先准备好的文件递到赵纵赫手上,那里面有康氏拖欠的巨额货款、爆发的财务危机,列举得细致清楚,厚厚一沓。
赵纵赫沉眸,他随意翻了两下便丢回红木桌,文件打在桌上发出“啪”一声重响,狭长的眼睛不怒自威。
“不用拿这些来糊弄我!你以为我不知道康氏几斤几两?我问你你想没想过这么做将会给置纵给整个家族带来什么不可预知的不利后果?”
“究竟是不是为了满足你的私欲之心你心里清楚,”赵纵赫冷哼一声,精明的眼睛眸光锐利,沉沉地盯着赵惊鹤,“我看你分明被情绪左右,才会做出这样不理智、不客观有损利益的事,简直愚蠢至极!”
“康氏赤字近十五亿,财务危机濒临不断,内部动荡,综合考察,已无力承担小湖湾的订单,”赵惊鹤黑沉的眼眸平静无澜,他直视赵纵赫,理智而客观,“我不认为这是一个错误的决定,相反,及时止损规避风险是目前唯一正确的决策。”
有理有据,然而赵纵赫并未被他说服,仍然冷声质问:“联合唐氏霍氏与康氏断绝合作关系也是你所谓的理智?”
相比康氏,置纵和唐氏霍氏往来更密切些,有些事不用摊开来说,置纵对外宣称停止和康氏合作,消息一出,业内谁还敢与康氏往来?
哪怕没有明摆在台面上,他们不会想得罪置纵与之对立。
“康氏丑闻不断,与之交往难免惹火上身,置纵刚拿下龙九湾新地,各方势力如豺狼猛兽虎视眈眈,置纵难道要充当冤大头慈善家?”赵惊鹤抬起眼皮,声音淡淡地问道:“父亲您认为呢?”
四目相对之际,空气凝重。
赵纵赫凝视着眼前神色毫无畏惧的高大身形,越发感到时间犹如白驹过隙一晃而过,有些东西似乎正如脱缰之马逐渐脱离他的掌心。
眼前的人再不是小时候只高到他腰间,对他唯命是从俯首帖耳的幼子,从前哪怕他心底有过怨言也从未在面上表露争辩,如今不仅有自己的想法并且不再隐忍隐藏也再难掌控。
他心底没来由生出一丝惊惧,冷意渐渐蔓延至双眼。
“这个你又打算怎么解释?”赵纵赫从旁边抽出一沓文件,扔到桌面,文件擦着桌沿正好掉落在赵惊鹤脚边。
是一份港市商报。
红色大标题映入眼帘,康氏集团二公子康德深夜遇袭双腿骨折入院,凶手下落不明。
赵惊鹤垂眸片刻弯腰将报纸捡起,目光轻飘略过一眼,不紧不慢道:“父亲认为是我做的?”
“你心里清楚。”赵纵赫冷哼一声,他缓缓站起身,从身后墙上取下挂着的皮革鞭子,粗糙的手指沿着鞭绳纹路一下一下抚摸着。
赵惊鹤当然认得这个物件,在他幼年时期,不小心出错又或者某件事没达到父亲的要求未能令他满意时,这条鞭子是父亲教训他最趁手的工具。
“感情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它可以是对手刺向你最好的利刃,可以是你攀登高塔的无用累赘,”赵纵赫冷漠地看着他,话语里警告意味明显,“惊鹤,从小到大你就聪慧过人,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
“父亲多虑了。”赵惊鹤面色仍然平静。
赵纵赫沉默了好一会,将皮革鞭子放在了桌边,神色稍有缓和,用那双历经岁月打磨有些浑浊的眼睛深深地凝视着他,
“置纵和赵家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不要让我和你母亲失望。”
从赵宅离开,暴雨越下越大,车子驶出沿海路段回到主城区。
车厢内,灯光昏黄,后座男人眼皮微阖唇角紧绷,周身气质阴冷,司机握紧方向盘,屏气凝神,生怕发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声响。
前方十字路口,红灯转绿,男人低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去东港城。”
他识趣得没多问,应声换了路线。
东港城一家酒吧内。
光线昏暗,唱片机播放着舒缓的爵士乐,唐修明坐在吧台的高脚椅上,一只手端着酒杯,另一只搭在霍时谦肩上,表情郁闷,“总之我做什么他都不满意,大哥做什么他从来都是称赞,到底不是一个妈生的。”
霍时谦看着唐修明面色涨红的脸,眉心微皱,抬手拍开了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转头叫来酒保,“给他来杯白开水。”
“上酒!给我上酒!”唐修明一下抬起头,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住,视线越过霍时谦,咧开嘴朝他身后挥手,“你可算来了。”
赵惊鹤脱下外套搭在椅背上,躲开了唐修明即将拥过来的手看向霍时谦,不冷不热地问了句:“他又怎么了?”
“挨批了,借酒消愁。”霍时谦耸肩。
“阿鹤,快陪我喝点。”唐修明摆摆手,霍时谦向来不爱烟酒,他一个人闷头喝觉得没劲,此刻赶忙抓住难得一请的赵惊鹤。
赵惊鹤搭在木质吧台上的指尖动了动,挽起袖口,拿起玻璃酒杯往桌上轻轻一拍,掀开盖在杯口的纸片,气泡冒出来的瞬间,下巴微仰,一口饮尽。
两人一杯接着一杯,唐修明边喝边吐苦水,赵惊鹤则沉默不语。
霍时谦看一眼唐修明又看一眼赵惊鹤,缓缓开口:“怎么?你也心情不好?”
这话落到唐修明耳边,他像是见着新鲜事似得,大着嗓子凑到赵惊鹤耳边,“稀奇,谁还能惹你不高兴?说来听听,让我们开心开心。”
赵惊鹤眸光沉了沉,唇角平直,一言不发。
他们这三个里面,属赵惊鹤最深藏不露,只要他不想说旁人是无论如何也撬不开他的嘴,闷骚得很,唐修明撇撇嘴,不问了。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拿不定主意,”唐修明放下酒杯,看着赵惊鹤忽然正色道:“过两天我生日,你说我该邀请裴霁吗?”
赵惊鹤搭在酒杯的指尖短暂顿了顿,“你是寿星你做主。”
“话是这么说,要放几年前我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只是总觉得裴霁回国后对我们明显生分了,万一人不想去,那我岂不是自讨没趣?”
“你把们字去掉。”霍时谦不紧不慢插进来句。
唐修明瞪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霍时谦慢悠悠回他。
唐修明嗓子一噎,转头看赵惊鹤,“你和裴霁关系更近,这个请帖你帮我送,来不来随他决定。”
赵惊鹤眉目隐在昏暗光线下,表情晦暗不明,没有说话。
唐修明盯着他看了半天一时也没琢磨透他的意思,犹豫几秒后试探道:“那就不请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话一出,唐修明明显感受到身旁的气压倏地沉了下去。
他进退两难,侧过身朝霍时谦眼神求助。
霍时谦看一眼赵惊鹤,不紧不慢喝了口果汁,嘴唇饶有兴致地弯了弯,“海上风吹日晒,裴霁前段时间不是出事身体没好全吗?”
“说得也是,那还是算了。”唐修明点头。
玻璃酒杯叩响吧台,气泡瞬间升腾,赵惊鹤却没有立即喝掉,只是握在手里把玩着。
霍时谦话锋一转,“不过淮年和裴霁亲近,淮年身体不好,裴霁去的话还能在旁边陪着照看一二。”
唐修明觉得有道理,又点点头:“说得也是,淮年前两天跟我旁敲侧击打探过口风,我当时想着等你回国就没给答复。”
见赵惊鹤仍然一言不发,唐修明再也坐不住抬起胳膊肘在他肩上一撞,“你表个态吧,我听你的。”
玻璃酒杯里盛着的酒液气泡已经被晃散,赵惊鹤放下杯子,食指轻轻往前一推,杯子顺着桌面滑出半指远,他抬手叫来酒保换上新的。
三杯酒整齐排列在桌前,赵惊鹤一言不发闷声饮尽,强烈的辛辣刺激着喉咙,他抬手将领带松开一节,声音沉沉,
“随你。”
丢下这一句,他拿起外套搭在臂弯处,起身离开,身后两人面面相觑。
唐修明望着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迟钝地问霍时谦,“他这是什么意思?”
霍时谦笑了笑,说:“请帖让淮年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