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知又仔细品了品,觉得步择清大概是不让她三日后过去。
三日后是腊月十五,非年非节,有哪里特殊?
“无亲,”她有一搭没一搭琢磨着,刚巧碰见出来采梅花的无亲,上前搭话,“今天要做花吃么?”
无亲比划着手势:“鲜花饼。”
步择清心腹共五人,其中无亲和无友常在苑内伪装哑仆,多日相处下来,与路明知还算相熟。
无亲精于厨艺,做得一手好吃食;无友则擅洒扫,别苑中花草都是他在打理,小喜鹊吱吱的窝也是他帮着搭的。
寒暄几句后,路明知问:“刚刚步择清说,三日后我不可以去找他,那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比划起来有些难,无亲取下随身携的笔,写在纸上:“公子三日后去太师府问安。”
每年腊月十五,步择清固定会去步府向父亲和大伯问安。
之所以提前这么久,是因他一向被认作是不吉之人,去得早些,既全了礼数,又不至影响步府来年的运势。
给路明知看过上句,无亲将纸翻过一面,又写下:“从那里回来,公子心情会不好,闲人勿近。”
无亲写完,朝路明知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足见程度之严重。
说书人也提过,步怀安和步择清这对父子的关系很是勉强。
路明知点头,将此事记下。
步怀安不喜欢步择清,这事许多人知。
但步择清其实也没多喜欢步怀安。
在外,步怀安是忠君爱民的良臣,是情深似海的未亡人,更是光风霁月通情明义的君子。
而步择清记忆深处,却是他疯魔时的样子。
大概因双世蛊的缘故,他对早年一些片段保留着模糊印象,他恍惚记得,那是在他很小的时候,或许才出生几日那么小,步怀安眼底尽是深红血丝,五指扣在他颈项间,眼神发狠,嘴角却挂着很癫狂的笑。
他似乎说了什么,具体话语步择清已忘了,只留那股强烈的不适感记忆犹新。
他花了许多年才品明白那是种怎样的不适。
他想,那个时候的他、还只是个婴孩的他应是对步怀安生了杀心,不适源于无能为力。
一连许多年,每每见到父亲,步择清都会不受控地记起这一幕。
他抵达步府时,步怀安还未下朝,仆从引他到会客堂等候。
会客堂紧挨着步怀安的书房。
想到蛊发那夜所见的幻象,他脚步一转,堪称冒失地走进。
书房墙上挂着张氏的画像,整幅画出自步怀安手,一笔一划浸透了十二分情意,勾勒出的张氏像个活着的、有温度的人。这是步怀安仅剩的念想,他年年都会花大精力修补,故而二十年过去,画像仍崭新如初。
女子笑意盎然,步择清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地问:“你那晚说的,是什么意思?”
张氏说,他们在等的是不同的人。
可他自问没有要等的人,他赤条条来,终究也要赤条条去。
画中人不答话。
步择清又走近两步,伸出手想要触碰张氏的裙裾,问问她可依然栖身在画里?
“你不要碰她。”
在他伸手瞬间,步怀安迈进书房。
步择清垂下手,亦耷下眼皮,端正恭身,行了疏离一礼:“我来提前给父亲和大伯请安。”
府中仆从已禀过步择清的到访,此刻步怀安身后没跟着人。他刚上朝回来,没有换回常服,一袭绛紫官袍,腰佩金玉带,规整的装束带着无形威压。
“你大伯病了,今日不宜见你。”步怀安声音很冷,“你的问安我会替你带到。”
几句说完,两人就都没了话,室中压抑地静默下来。
步怀安不像四十三岁,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五官无一处不端正,是很标准的君子相。
身为他的儿子,步择清像他,也不像他。
他保留了步怀安的轮廓,又自作主张拉长了凤眼,挺直了鼻梁,削薄了唇角,太多锋利的锐角消磨去这张脸的正气,因长居室内,容色苍白,又平添三分鬼气。
父子二人一阳一阴,不似至亲,反像宿敌。
步怀安也凝望墙上画像少顷,收回视线时说:“你不该到这里来。”
“十日前,我梦见了她。”步择清道。
除去师父和手下心腹,他的双世蛊仅路明知知道,步怀安不知。具体情节步择清没有实说,以梦带过。
闻言,步怀安总算正眼瞧了步择清,他经年高居上位,与敌党相搏也曾锋芒毕露,时人以美玉誉他,但他从不是“温润如玉”的玉,而是敢于“玉石俱焚”的玉,这种决绝在面对步择清时,体现得尤其淋漓。
步怀安的一瞥裹挟威势,吓停了狂风吼声,一时万籁俱寂。
步择清就在这寂静里开口,不卑,不亢。
“我看见她,就在那幅画里。”
步怀安又看向画中妻子,她笑意莞然与他对视,像一直在看着他。
她一直在看着他。
看得他心头发紧,遽然又移开了目光。
步择清回到别苑,没去喜鹊安胎的院子,径直进了他从前的房间,门“砰”地关阖,大半日没有出屋。
与步怀安的相处很淡,并无激烈争吵,甚至话都没有几句。可他就是说不出的难受,就像……身体里被抽掉了一根很重要的骨头。
不疼,又像比每月蛊发时更疼。
“笃、笃、笃。”门有规律的叩了三声。
是路明知。
她行事无论大小,总是有自己的节奏。
“敢进门,我就杀了你。”步择清声音阴恻恻地传出。
“那正好,咱们切磋切磋身手!”路明知嗓音愉快,当真不怕死地推门进来。
门“吱呀”一声开启,同时案上砚台挟风飞来,步择清还真动手。
路明知护着怀里东西,躲慢了一息。
“啊!”
听见她的叫声,步择清心脏一抽,烦躁加剧,掀翻桌案大步走来。
“那天晚上还敏捷得不行,今日怎么就……”
没阴阳怪气完,路明知已撤了捂在额头的手,青丝随她动作泻下,散在脑后,绸缎一样,经日头照过,还泛起星星点点的光。
“步择清,你真的好败家,”她掌心横着两截断簪,满脸心痛,“碎了砚台,塌了案桌不说,我的簪子都被你砸折了。”
“你该庆幸,”见人好端端的,步择清冷哼一声,“起码折的不是你。”
“早说过,今日你不要过来。”
说完他转身往回走,路明知在身后叫他两声,他不理睬,却也没再执意赶人,她便快走两步,追上他,蹬鼻子上脸地探出脑袋到他面前,歪着头问:“不开心啊?”
“干你什么事?”步择清按她发顶,想把那颗脑袋推回它该在的位置,触手温软,他一时恍神,忘了动作。
“关心病人的心理健康也是医师修养的一部分。”路明知眨巴着眼睛。
“人不可貌相啊,路医师还会医心病?”步择清放弃让那颗脑袋归位,收手时掌心贴着她的发滑下。
“略通一二。”
路明知放下提的小食篮,又把翻倒的案几扶正,摊开一页宣纸。
“和事情一样,心情也是需要梳理的,理着理着,就敞亮了。”
说着,她提笔写下第一行:
“关于步择清腊月十五心情不好的反思总结”
步择清:“呵。”
路明知摇他袖口:“说说吧,为什么不高兴?”
步择清顺着她拉他的动作在旁边坐下,一只手撑着太阳穴睨她:“装什么?”
路明知:“?”
“我为什么不高兴,你不早问过无亲了?”
“……我就是确认一下,严谨。”
路明知又写下一行:“步择清回来闹小脾气的起因:去了步府。”
瞥见“闹小脾气”几个字,步择清轻“啧”一声,没眼看似的移开视线。
“再具体点呢?”路明知用手肘碰碰他,举例说,“譬如,你从小就是个渴望父爱的孩子,可步太师总是待你很冷漠,这让你心痛万分……”
话没说完,步择清一记眼神幽幽飘来,里头藏着刀子。
“看来不是,”路明知微耸肩,看出他是真不喜欢步怀安,半哄他半猜道,“那或许,他老人家相貌不是很令你满意,去这一趟伤到眼睛了?”
懒得听她胡扯,步择清不耐认下:“就当是这个吧。”
她写下第三行。
“不愿去步府的原因:面见之人长相伤眼。”
步择清斜眼扫过,别过头从胸腔发出声哼笑。
路明知也笑,手有点抖,写到后来笔迹歪扭。
“你这样不对,”边笑还边说,“俗话说得好,‘狗不嫌母丑’……”
“路明知。”步择清皮笑肉不笑看她,“你说谁是狗?”
“我没说,都说了是俗话说的。”路明知抿抿嘴,转移话题,“那么现在问题已经很明确了,我们要开始着手解决。”
“哦?”步择清起了丝兴致。
“我想到了三个解决办法。”路明知竖起三根手指。
“这么多哦?”步择清应是心情好了许多,竟还捧了个场。
“第一,下次你再去之前,事先通知他易个容,或者戴个面具,省得丑到你。”
步择清:“。”
他冷嗤:“这就是你的主意?”
“馊主意也是主意。”路明知写下“易容”、“面具”几个字,在后面打上小小的叉,“别急,还有呢。”
“第二,往后你去时,可以在眼睛上蒙个布条,就说是患了眼疾。”
步择清顺着想了下:“他要是当场验伤呢?”
路明知也顺着想了想:“要不,你提前用辣椒水洗洗眼,以防万一?”
“想不到啊,你还真是个人才。”
“谬赞,谬赞……”
步择清气笑了:“……我想用辣椒水先给你洗洗。”
路明知再次闭嘴,写下“蒙布”、“眼疾”、“辣椒水”,打下第二个叉。
“还有一个呢?”步择清询问她那第三个解决办法。
“最后一个更厉害了,直接从源头解决问题。”
“从源头啊……”步择清学着她的思路猜,“以后干脆就不去了?”
路明知打个响指:“聪明!”
“……没一个有用。”步择清不以为然。
“看一个人不顺眼,不外乎这三种解决办法,”路明知归类总结,“教对方做人,调整自己,再有就是眼不见为净。”
“歪理一堆……”
步择清这样说,却奇异地感到身体里那处喧嚣躁动的空缺正生出血肉。
“你又不肯说真话,我自然只能得歪理。”
“知道我不说真话,还瞎忙活什么?”
“哄你高兴呗,所以你心里现在敞亮了么?”
路明知说话时,歪过头打量他神色,长发滑下一绺,在沾染到桌上墨迹前,被步择清及时捞住。
而就在他伸手过来的瞬间,路明知相当自然地、如同曾发生无数次一般,牵住了他的指尖。
风卷枯枝,飒飒声不休。
狼毫笔“啪嗒”摔落桌案,又骨碌碌滚到地面。
步择清手指一蜷,他心里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