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假煞星 第7章 更漏子

过堂无炭火，夜色愈深，愈添孤冷。

寒气入髓，让路明知记起二十年前的宁映山。

她潦草的上辈子正是终结在那儿。

那是一个暮秋，山里入夜气温低，格外凄寒。

而那夜是暖的。

因她借着南风，单枪匹马火烧了山匪十三寨。

干什么去那里找死？

睡梦中，路明知胸腔再次填满那股堪称汹涌的恨意，却忘了这恨源于什么。

二十年足够忘记许多事，或许每个灵魂都只能带着有限的记忆过活，活得久了，记忆则要粗糙些。

但总该有片段是刻骨铭心的。

可惜回望她这一生，只觉乏善可陈，像从没任何人、任何事走进心底。

她只记得，在杀上宁映山时，她原本就存了死志，于是天遂她愿，她便真的未能活着出来。

鲜血与烈火为她送葬。

当时那颗万念俱灰的心，时至今日依然令她瑟缩。

步择清出来时，所见正是她紧紧抱住身体，蜷缩成纤细、伶仃的一团。

他在室中，听到她梦中辗转，终究记得她大病初愈，出来一看。

他轻步上前，探手向她前额。

然路明知的警惕超乎他意料，在他碰到她前，脑袋本能一偏，右手同时伸出，施咒手势结成一半，又被他反攫住手腕。

路明知遽然睁眼，见是步择清，先松懈了一瞬，紧接着又记起他那句“你果然居心叵测”，疑心他发觉什么，重重防备再度垒起。

“路医师睡个觉，还开天眼啊？”好在步择清很快放开了她，不阴不阳落下一句。

路明知这才真正松下来，步择清力气不小，被他扣过的手腕后知后觉泛起疼意，她原本想忍，又觉没必要，索性“嘶”出了声。

“这就疼了？碰瓷啊？”

“说出来你或许不信，但我确实挺娇嫩的。”路明知蹙眉揉着腕子。

刚出世的婴孩有多怕疼，她这副身子就多怕。

“几岁了，还娇嫩？”步择清嘴上这样说，还是拎过她手腕映着月光仔细照过，还真有道印子。

蛊发那夜揉捏她手时的奇异感觉再度来袭，她柔软得令他惊奇。

路明知其实不想理他，但记起在成事前，最好先顺着这位小煞星，遂问：“步公子出来是有吩咐么？口渴还是……”

“我睡不着。”步择清又学她说话，“而且，我也挺娇嫩的，你一直在过堂翻身，吵到我的耳朵了。”

路明知：“。”

她搓了搓冻得发僵的双手，想着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留在小煞星身边要紧。

“那我去院外睡好了。”

“不行。”步择清仍不满意，“你会吵到吱吱。”

“吱吱是谁？”路明知脚趾抠了下地，听起来像叫她一样。

“我给小喜鹊起的乳名。”

路明知：“。”

“那我睡哪儿？这个时间，客栈都关门了。”

“你没有眼睛，不会看哪里能睡觉么？”步择清说着，足尖轻踢了踢她小腿，似听进了她那句“娇嫩”，没有用大气力，只是嘴上气人的本事依然不减，“这种小事，不要烦我。”

“那我可以睡旁边的空房么？”路明知听出点意思。

步择清不答话，阖上寝房的门装死。

“那我真的去睡旁边空房了！”路明知朝里屋又喊一句。

回应她的是门。步择清不知砸了个什么东西过来，撞出“砰”一声闷响。

路明知在原地又立了会儿，唇角浅浅一勾。

她猜测，既然步择清狗的表象下还隐藏着人的一面，那他上辈子或许是个温柔的人。

抱着被褥枕头，她愉快地搬进旁边的空院子。

新房间很温暖，可惜她没能继续睡下。

饮过她召魂血的四只鬼魂恰在今夜飘回，他们受她之托，分别向东南西北四方游荡，帮她打探煞星克亲传闻。

“诸位可有查出什么？”路明知问。

她心里有份隐秘的希冀，希冀着四只鬼魂能给出个有别于步择清的答案。

作为一个心软的懒人，杀步择清之前还要给他解蛊，真的很麻烦。

世间各处皆有鬼，鬼无声无息亦无形，独生一双眼睛，可窥全部阴私。

许多事，向当地鬼魂打探，很容易得知。

鬼魂一去往北地，摇头：“未有听闻。”

鬼魂二奔赴江南，亦摇头：“有一女子，听闻少时克父克母，中年连克三夫，可打听过后，克亲的日子俱不在生辰。”

鬼魂三行走西部：“斋坛山下一老者被称天煞孤星，但他已过古稀，年纪对不上。”

鬼魂四徘徊东海：“有几个扑朔传说，但距今最近的也已百余年了。”

室中寂静，良久，路明知才道：“辛苦诸位，我知道了。”

四只鬼魂散去。

路明知也待歇下，却闻门外窸窣，抬眸竟见第五只鬼魂飘入。

“姑娘绘召魂阵那夜，群鬼混乱，我腹中实在饥饿，没忍住偷贪了一口腥。”鬼魂五如此解释，“回去第三日，因未替姑娘做事，腹中开始灼痛，只好在附近做了番调查。”

按常理，鬼魂再饿，也不敢贪召魂阵上血。

鬼魂五这番话路明知自然是不信，可探她气息，她体内又确有自己的鲜血味。

“你都查到什么？”路明知暂按下疑窦，只问。

“有只鬼魂告诉我，”鬼魂五说话时有些哆嗦，“每年步公子生辰隔日，他苑中都会偷偷运出一具尸体……”

她的话几乎为步择清的煞星身份盖了章。

“我知道了，你走吧。”路明知静静道。

说不清心中是何情绪，她只是睁眼躺着，一晃就到了天明。

无独有偶，在她走后，步择清也再睡不着。

“无友！”

无友打着哈欠蔫蔫跑来。

“你和无亲这个月都不准再喝酒。”步择清无情施令。

“啊？为什么？”天降霹雳驱散了无友残存的睡意，他抓抓头发，一脸迷惑。

“路明知演技那么差，你们两个居然一直说她没问题，真是白长了一双眼。”步择清道。

“公子抓住她的狐狸尾巴了？她做了什么？”无友大惊。

在步府别苑，办事不力的确是件大事，任何一次疏忽都可能置步择清于险地。

她做了什么？

步择清回忆，她似乎什么都没做。

又或许，是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

路明知令他猜不透。

玉因散人死了，偏是她代为过来，蛊发当夜为他解痛，不遗余力，问她家乡身世却闪烁其词；

他身上蛊毒罕见，鲜有人知，更没人能解，她偏偏知道，还提出解法，他疑心病重，清晨犯浑赶人，事后回想她那时神色，又觉她或许是真想帮他；

她从入别苑起就被盯上，无君说她不像认识那些刺青人，刺青人害死了玉因散人，对她却多有顾忌，只是盯着，就像她还有用；

而今夜再回来时，她看他的眼神又有了不明显的变化，执意留在别苑为他解蛊，装出副万死不辞模样，梦中初醒见了他，却是戒备万分，从那双眼睛里，他能看出她的敌意，而这敌意分明今晨还是没有的。

……

一个矛盾的、别有用心的、又不算多险恶的人。

奇怪的地方太多，步择清也懒得从头说起，他搓搓指尖，最后记起的是那柔软触感，于是只说：“她的手比常人要冷上许多。”

无友：“。”

他感到很无辜，路姑娘的手，他和无亲又没拉过……

“往后，你们两个不要再盯她，让无君来盯。”

路明知太警觉，这两个实心眼必瞒不过她。

“还有 ，她这次回来不对劲，”步择清又道，“告诉无天，沿着她今日路线细查一遍。”

路明知在鸡鸣声后方倦然睡下，隔天自然是赖了床，好在除去磨步择清配合她解蛊，她也没旁的事可做。

睁眼已近正午，日头难得很好，她伸着懒腰出去晒太阳，一推门，正对上无亲和无友两张大脸，吓得她忙往后退了半步。

“二位过来是……”

无亲展开张字条，上头写着：“步公子说姑娘手凉，我们特地送来些保暖物件。”

无友挪开些许，露出身后的暖炉、汤婆子以及一件毛皮氅。

“都是步择清给的？”路明知受宠若惊。

无亲和无友互视一眼，都觉应该没领会错公子的意思，遂坚定点头。

路明知看着一地东西，不由眉开眼笑。

她觉得，小煞星一定是改主意了，想让她帮忙解蛊，又不好意思开口，才选择这种方式隐晦暗示她。

正好她路明知行走阴阳两道多年，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

脚步一转，就去了隔壁寻步择清。

“步择清，我们今天开始嘛？”路明知今日穿了身红色衣裳，碎步小跑过来时瞧着颇喜庆。

步择清看了她一会儿，问：“开始什么？”

“施忆昔咒，帮你回忆种蛊人是谁啊。”

“我说了，我不治。”

步择清摇着英俊的脑袋，依然那副油盐不进的死样。

“步择清，你不用不好意思。”

“……路明知，你也不要痴心妄想。”

路明知：“。”

看来是她领会错意思了。

“那好吧，你再好好想想，过几日我还会过来，路医师的咒门永远为你敞开！”

路明知说完就要走，斗篷帽子被步择清从后薅住。

“三日后不要。”

“不要什么？”

步择清没有答，没头没尾落了这莫名一句，就兀自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