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上布满荆棘,这片墓地久不打理,已经快辨认不出原本的模样了。
鹤岁盯着墓碑上被风化的名字,喃喃道,“顾久。”
那两个字明晃晃刻在石碑上,即使被荆棘遮挡,站在鹤岁身后的丹香没说话,只是平静的看着鹤岁的背影。
“你完全抛下过去了。”鹤岁叹了口气,又自顾自摇头,“你被困在过去了。”
鹤岁转过身来,迷茫的看着面无表情的丹香,“阿久,为什么不说话?”
丹香的目光逡巡,良久之后,才发出一声叹息,“我以为你会极力反对你的阿娘,为什么你还是同意嫁去羌戚呢?”
“因为阿娘告诉我,狼羽会来。”年轻的姑娘抬起了头,用那双清澈的眸子注视着丹香,“你呢,你为什么还留在狼羽?”
“……我没有归处,也没有愿望,留在这里也挺好的。”丹香用舌尖抵住上颚,似乎有些痛苦,“我很羡慕他们,他们长长久久的睡在这里。”
“可是……我答应他要活下去,幸福快乐的活下去。”
就好像被压上了千斤重的烙铁,丹香那悲痛的表情反倒在提醒鹤岁,丹香并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光鲜明媚。
丹香依旧是那个阴郁的孩子,只是在漫长的时间洪流中,丹香学会了扭着性子,用虚假的笑脸掩盖一切。
鹤岁觉得有些无奈,强迫自己成为别人眼中期望的样子,对阿久来说该是多么痛苦啊。
阿娘口中的慈怀将军无所不能,就仿佛自天而降的神明,垂怜世界,可这样慈悲的人,为什么要和阿久订下那样的约定呢?
阿久一直不是那样乐观开朗的模样,阿久不会喊疼,也不会哭泣。
鹤岁看着丹香攥紧手中的荆棘,任由尖刺刺破皮肤。
皮肉之痛刺激着神经,丹香的手不受控制的发抖,就好像失了魂魄,丹香痴痴盯着面前被更多荆棘缠绕的石碑,一字一句道,“我名——丹香,‘顾久’已亡。”
唇齿相碰,丹香念出了陌生的名字。
鹤岁忧愁,丹香决绝的话语让鹤岁的心里不好受,尤其是看到丹香还在淌血的手掌,鹤岁更是心疼,想要转移话题,但还是忍不住说出想问的话语,“冯琢叔叔真的不打算为慈怀将军正名吗?”
“冯琢是他的挚友,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蛀虫糟蹋牌匾。”丹香的声音有些嘶哑,低声对鹤岁道,“铎子青,她还在给你讲从前的事情吗?”
“当然,阿娘说这些事不能忘。”鹤岁吞咽一下,意识到丹香的语气有些不善,小心翼翼的说了一句并不过分的话语,“阿久……帮我清理一下墓碑吧。”
有风起,吹乱了丹香的头发,也模糊了他的表情。
鹤岁看不清丹香脸上的表情,只能听到丹香淹没在风中的话语,“一把火都会烧干净的。”
手中的荆棘坠落在地,丹香的手指颤抖,惹得血滴落在脚面,鹤岁看着丹香后退一步,点燃了这片荆棘。
灼热的火浪铺面而来,丹香注视着火舌吞没墓园,喃喃自语的陷入了回忆。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
漆黑的夜中,耳边只有咧咧的风声,丹香的手指颤抖,手背上的鞭伤让他拿不稳怀中的东西,所以丹香只得改为用胳膊抱紧包裹。
脚下的路并不好走,草叶如镰刀,沙石如利刺,丹香试图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忘记,抱紧了怀中的包裹,丹香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向前跑!
前方的路晦暗不清,丹香的喉咙发烫,远远看到前方有个熟悉的人影,丹香想开口大喊,但脚下一空。
丹香只觉得身体一滞,失去平衡后,直接栽倒在地,狼狈的滚落两圈。
疼!
丹香颤抖着爬起,不顾手肘处的鲜血淋漓,慌张的去寻包裹。
“冯琢,冯琢别站着,快,我把他带回来了,快来帮我,咱们得让他回家,冯琢!”丹香扯着嗓子去喊,强忍着痛苦,重新抱起了包裹。
“阿琢去见国师大人了,他不在狼羽。小久,你去劫法场了吗?”
丹香猛地抬起头,看着女子不解的目光,喉结上下滚动,“右使大人,你帮帮我行吗?”
名为琴叶的女子看着发髻散乱,一身伤的丹香,实在是不忍心说一个不字。
于是,在一处偏僻的墓园,丹香将包裹内的东西格外郑重的下葬了。
琴叶看着丹香眼眶处的淤青,用手中的手帕蹭一蹭丹香的脸颊,丹香感觉到痛,但没敢躲开。
见丹香这副矛盾的模样,琴叶忍不住继续问刚刚丹香没回答的问题。
丹香动了动干燥粘黏的唇瓣,浅色的眸子眨了眨,“我没赶上。”
丹香垂眸,接着说,“我赶到的时候,只找到了他的头,他的身体被分食了,我带不回来。”
琴叶脸色发白,仿佛看到了那可怖的画面,欢乐的人群将肉糜一勺勺喂入口中,并不在意那些鲜红粘稠的血液。
自胸口涌上来的反胃感难以忽略,琴叶收回了帕子,脸色有些难看道,“阿琢应该同你讲过,就算你把他带回来,也不能在墓碑上刻字的。”
琴叶的话让丹香转过头,盯着旁边刚刚隆起的小土坡,一阵委屈泛起波澜,“不立碑,不刻字,谁又能知道他的名字呢……”
琴叶抬手,拍了拍丹香的肩膀,“我们都记得他的名字,这样就足够了。小久,乖乖等阿琢回来,阿琢不会让他的血白流的。”
丹香感受到肩膀处的重量,不再说话。
丹香知道,右使琴叶只是在安慰他。
早在丹香不顾一切赶往刑场前,冯琢就已经和他说过敞亮话。
“对!没错,我就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人,我和国师是一丘之貉,我们谋划了他的死亡。”
冯琢冷笑,看着跪在身前的丹香,心口胀痛,“你想问为什么?这世界上哪里来的那么多为什么,这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耀禾要攻打玄叶,我们拦不住,也不能拦,是他自己想要螃臂挡车,是他自找的,你明白吗!”
“但他是你的挚友,他是你的家人!”丹香怒视着冯琢,一股无名的火焰在身体中横冲直撞,偏偏找不到发泄的地方。
“他当然是!”冯琢哽咽一声,情绪也有些失控,意识到自己吓到丹香后,冯琢重新调整好呼吸,强行冷静道,“这一切的争端和你无关,久,你不用管这些事,只用完成你和他的约定就可以。他是走了,但今后你还有我——”
“不能无关,冯琢,你是知道的,我的命是他救的,是慈怀将军救的。”丹香攥紧拳头,咬牙一字一句道,“我还欠着他的恩,我不能忘。”
冯琢垂下头,面对丹香的话语,冯琢也只能干巴巴的说一句,“……现在去,也已经迟了。”
“那就叶落归根,他必须回家呀。”丹香的声音有些变调,眼眶红得吓人。
阴霾压着冯琢的眉眼,让冯琢难以乐观起来,低头看到丹香,冯琢只觉得心要碎了。
少年跪在地上,脊梁挺的直直的,脸颊却有泪水滑落。
他无声的泪水让冯琢也想流泪,冯琢偏过头,痛苦道,“他不能立碑,国师还需要慈怀将军这个名字。”
“天底下,姓丹名香的人那么多,我——”
“不能……就是不能,久,别再为狼羽招来杀身之祸了。”冯琢深呼吸,耸了耸肩。
丹香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负气转身离去,只留下冯琢一人在屋内。
长久的沉默让冯琢有些崩溃,冯琢品尝到苦涩的眼泪,一时难以接受,好在有人及时赶来,轻轻抱住了他。
“不是你的错。”
铎子青温柔的想要开解冯琢,但冯琢听不进去,将头埋在铎子青的肩头,哽咽道,“他死了……他把狼羽交给了我——我、我提醒了他无数次,但他还是赴宴了……我不敢去刑场,我不敢看到他那颗被斩下来的头颅。”
“你不会再看到他了,阿琢,阿琢,别再哭了。”
铎子青哼唱起不知名的歌谣,冯琢的眼眶发痛,滚烫的眼泪大颗大颗的沾湿了铎子青肩头。
紧绷的精神似乎得到了些许缓解,但冯琢看起来仍然很悲伤。
“耀禾是他的故乡,也是国师的故乡……”冯琢的声音嘶哑,好像在埋怨着什么,铎子青仔细去听,才听到了那些话语。
“但国师骗了他,就算他死了,耀禾也不会和玄叶议和的。耀禾的九王,贺昼,他不会议和的——”
“是啊,他不会议和的。”铎子青叹息,格外惋惜。
但铎子青的话,却让冯琢一愣,“国师。”
铎子青疑惑,“阿琢,你说什么?”
“我说,为什么不去见国师一面呢,我应该当面质问国师。国师不是贺昼那样的人,国师不该欺骗慈怀将军。”冯琢的脸上似乎闪过一分喜悦,再也听不进其他的话语,径直向外走去。
冯琢的步伐很快,他大步来到国师府时,隐隐不安。
今晚的国师府格外安静,冯琢知道,国师是喜静的人,冯琢大步踏进门槛,通报的小童替他传唤了一声。
室内焚香,那甜丝丝的梨花香气熏的冯琢头晕眼花,冯琢试着调整了一下呼吸,大步向屋内走去。
推开木门的那一刻,冯琢还在内心纠结着质问的话语。
抬眼向前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血染的江山图。
这里是国师府,不可能有奸人闯入,除非是——
冯琢被定在了原地,眼睛里只有那被血染红的江山。
“是你来了?”
国师的声音很虚弱,夹杂着许多喘息的声音,国师毕竟没有习武,自刎时应该没能划破动脉。
冯琢只觉得手脚冰冷,再回过神时,已经走到了国师面前。
国师倒在一片血泊中,半阙着双眼,嘴唇干裂,脸色惨白。
察觉到冯琢的靠近,国师努力睁开眼睛,在看到冯琢的那一刻,格外慌乱,“怎么是你?”
“我……来见你,你拒绝了我所有的拜帖……我想来见你——”
冯琢不小心咬到了舌头,口腔内泛起一阵血腥味,让冯琢的脑袋有些发昏。
但国师的时间不多了,即使不知道国师为何自刎,但冯琢还是下意识提高了音量,“求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欺骗他?”
国师粗重的喘息声压的冯琢也呼吸困难起来,充血的眼睛让人见了害怕,濒死的人还能有什么体面呢?
国师抬手,虚虚的要去抓住些什么,冯琢看着国师颤抖的双手,恳切的继续寻求答案。
“不该是你……你不该来这里,傻孩子,你会难过的——”
“告诉我真相,国师大人!”冯琢抓住了国师的手,仿佛握住了冰块。
国师艰难的吞咽几下,口齿不清道,“我是为了赎罪而自刎,我骗了他,只能以死谢罪。”
冯琢的手也跟着颤抖,未合上的窗外,冷风吹乱了冯琢的额发。
“我们都是为了更好的耀禾,冯琢,我们都是!”
国师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声音越来越小,冯琢听不清国师的话语,只能俯下身,贴到国师的唇边,仔细去辨认。
“贺昼……罢了,冯琢,带着狼羽离开吧,不然……来不及……”
再之后的声音,冯琢听不清了。
冯琢怔怔的看着再无声息的国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手上沾染了鲜血,冯琢用力的蹭了蹭,却怎么也蹭不干净。
国师没能回答他的所有问题。
冯琢回过头,看到了一位身着玄色衣袍的男子。
男子带着侍者缓步而来,对面前的惨象并不在意。
“初次见面,冯公子。”
冯琢死死盯着男子身后的侍者,冷硬道,“到我身边来。”
侍者没有动,男子见状,笑道,“这是我家的客卿,今日之后呢,就是耀禾的国师。”
背叛……
冯琢只觉得天旋地转,看着侍者平静的双眸,竟说不出一句话。
“冯公子,你该走了,一刻别留哦,否则我可要把狼羽也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