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阳潋滟城市楼阁,光晕化散在附中的红墙中顶。车辆渐渐向大门聚集,随着人群涌出,只增不减。
背着光的人影交错,贺阳礼单手拽着书包‘唰’地转过身来,攀上后人的肩膀,挑眉笑道,“今晚跟我回公馆,我爸在香港的厨子来了京城,他那些个花活可有意思了,准合你心意。”
江霁泽嗦着舌尖的酸甜味儿,这些日子没吃个好,腻得很,倒是想去。
他端着手里的车厘子,颔首答应道:“也行,反正几分钟,我坐自家车过去,免得我们家那管家找不着。”
“管家?”贺阳礼诧异道,“你不是离家出走了,哪来的钱请佣人?”
他囫囵着果肉,指尖转捻着绿色的根枝,轻抬眼皮,随意道:“我爸前些年不是买了一座庄园呢吗,就在城郊。我以为他去得少,没留什么人打理,没想到理事班子还是齐全,就是懒散了点,国庆都结束了人都没回来完。”
“呵哈,那还是便宜了你小子,我还说你找了什么地方窝着,怎么都没说要投靠我。”贺阳礼得意地瞥过脸去,正对上路边黑皮大G上斜睨着他的鹰眼,鬼使神差地问道,“就那个?”
听罢,江霁泽‘嗯’了一声,只见宿廷降完半幅车窗,勾了勾唇角,像是等着他上前去,可他的手臂被贺阳礼一把拉住,便转过头去问:“怎么了?”
“啧,怎么说呢。”贺阳礼眯了眼,紧抱着滑下肩的书包,迟疑道,“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他。”
拨开贺阳礼的手腕,他缓缓向大G走去,道:“我最初也觉着见过他,或许就大众脸吧。”
只听身后诽腹:“得了吧,有那么帅的大众脸吗。”
他的确因为贺阳礼的话感到诧异,毕竟比起自己毫无来由的熟悉感,贺阳礼跟着他哥混迹在京城各种商会,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他基本都有印象,要是宿廷跟自己一样,真是哪户偷跑出来打工的混小子,倒还不能就这么给人家辞了。最好的相处方式,就是装得一无所知。
思绪回转,江霁泽躺进副驾驶,把餐盒放在中央扶手箱上,正埋头退出嘴里的果籽,耳边传来低沉的问候声,“小少爷,好吃吗。”
“还行。”黑眼珠向上一抛,宿廷果真俯下身看他,像是金钩子悠荡了半刻。江霁泽滞了一瞬,再仰头去找贺阳礼的车,恰好开走。
“跟着那辆S680。”一声吩咐的功夫,江霁泽扣好餐盒,把那小半盒果籽摆到中控台下边。
车辆启动,主驾驶的那人问他,“不回家吗?”
“去贺家的私人公馆,就在附近。”江霁泽回应着,一手从扶手箱里拿出纸巾擦了嘴,一手从背包里掏出手机掩过脸。
驶入缓慢的车流,他们跟在那辆迈巴赫后边,江霁泽侧过身,专注地刷着微博。直到那一阵连续的手机铃声后,传来熟悉的声音,才重新把他从吃瓜的世界里及时捞了回来。
“喂。”
“诶,是——江霁泽的哥哥,对吧?”
老梁?
两人顷刻面面相觑,江霁泽挣身坐起,眉肌平蹙,对着宿廷像个杵臼似的捣鼓着脑袋。
对方应接着高频的信号,不紧不慢地看向中控台,反问道:“我是,您哪位?”
“哦,我是他的班主任,我姓梁。”
“有什么事儿吗?”
那边继续道:“是这样啊,这孩子呢在班级活动上还挺积极,和同学们也相处得不错,但就是这心思没用到正途上。”
“是吗,这臭小子,怎么回事。”宿廷嘴上叫骂,眼底是一丝波动不也曾有,左右斜瞥着车镜,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那边像是堪堪满意似的:“您倒也不用急,这孩子呢聪明,就是不踏实,现在高三了还差点跟早培班的学生冲突,成绩上除了英语,其他都是一滑再滑,再不管管,恐怕就来不及了。”
瞥过眼看,宿廷与他对视,“是该管。”
他差点没把白眼翻出天去。
“哎,说个不搭边儿的话,附中里头有多少人是非得把这书读透彻的,我呢,也从来没联系过你们家长,这回是眼看着他状态很不对,既然选择了参加高考,相信你们是想让他学明白的,可别懈怠了。”
“行,我会想办法的。”宿廷答应下来,又跟老梁寒暄了两句,才把中控台上的挂断摁掉。
气氛像是有些渗人,江霁泽看似随意地抬了抬手,轻笑道:“忘了告诉你,我留了你的电话,下次要是再给你打,你也就敷衍过去就行。放心吧,他不敢直接告到我爸妈那儿去。”
“为什么留我的电话。”宿廷把车辆驶入小道,沿着安保的指示寻找停车的位置。
他呵笑,毫不忌讳地坦白道:“现下谁能帮我应付着啊?你的工作拿在我手里,我最放心。”
主驾那人只是弯了眼,“你没告诉他,你要参加艺考吗?”
“有啊,他不爱听。”
车辆稳稳停在线内,宿廷熄了火,侧脸看他,“到了。”
他转身跨上楼,就着这件事添油加醋地对着贺阳礼骂了一通,不过贺家这厨师很快就把他的嘴给堵上了,加之喝了半瓶麦卡伦52,他只记得被宿廷拉上车趴着,眼皮儿一搭一搭,就再也睁不开了。
到底是疲累的。
他的记忆回到十三岁成为茱莉亚预院乐团首席的时候,收揽各类车赛奖、站上F3的战场的那些瞬间。直到F2同期选手出事,被爸妈赶回国念高中。极其空白的应试存储,像极了依仗家里背书的纨绔。
这趟要出轨的列车,该截停修路了。
剪断的片段在朦胧间清晰了,脑中的丝纶被扯断那样疼,车窗外的雨声锤打在地砧上,回声震荡。
艺术馆到了。
应贺阳礼的邀约,他在安检处等到了人。两人溜达在画廊上,护栏里半背圣像的油画吸引了他的注意。看旁边的介绍,是来自摩纳哥的匿名现代画家的作品,再没有详细的信息。
好生神秘。
他思索着,摩挲着护栏向前走去,一个转头,贺阳礼早不知道去了哪儿。
“操,给老子扔这。”江霁泽不忿地哼哼,差点直接走了人,又瞥见前面还有那位画家的手稿展览,走上前去看。
不自觉地,他也不知道自己绕到了哪儿,只听到哐当声,循着看过去,会议室的门被打开,一群人拥着穿着行政夹克的中年人向外走来。
左边那人鬓白,揣着半个啤酒肚,大小两只眼睛时刻含着笑,被身边的抬着手让请先行。
操、操操操,我靠我靠——是霍叔!
江霁泽脚比脑子快,刚想起来人是谁,两条腿都已经循着走廊溜了半道,没想到这时参观者已经多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被盯着了没,拼了命地蹿。
“喂!”他被人拉住,转过头看,二十班的那个发辫芭比瞪着他不肯放手,手上拿着装了一半的保温杯,剩下的一半,被诡异的艺术手法泼洒在了两幅名画上。
他倒吸一口凉气,握住她的手腕拉扯,尬笑道:“待会儿,待会儿。”
谁知谢淼根本没松手的意思,周围的人也越围越多,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江霁泽眼看着众目睽睽,缩着身子借谢淼掩护,差点就要摆手投降,没想到霍老先生直接从不远处的楼廊走了。
“你干嘛啊。”谢淼逮他正了身,打量着他,瘪嘴道,“你撞了我,茶洒在了画上,这两幅都是拍卖级的画作,我们俩一人赔一半,行吧?”
刚躲过一劫,这会儿什么都是小事儿。他想了想,“可以是可以,不过按道理讲,画展可是严禁带水的。”
“江霁泽——”一声惊喘,贺阳礼才姗姗来迟,看着斑驳的画和剑拔弩张的两人,愣直得像根木头,又回过身对指指点点的参观者们,喊道:“大家别看了,没事儿。”
谢淼盯了贺阳礼一眼,继续辩解道:“水是替会议室里的人接的,我只是经过这里。难道你想让我一个人赔偿吗?”
“行吧。”江霁泽推开挤眉弄舞的贺阳礼,迟疑道,“你开个价吧。”
对方这才满意,将残缺的画布取下,“没记错的话,这两幅的损毁违约金,一幅一百五,一幅七十。”
说了钱,他这才想到,这些日子卡被冻结,一切开销都是庄园的账单记录,预支金支出,一百多万怎么可能说拿就拿。
“这样吧,你给我宽限几天。”江霁泽商量道,“违约金那边你先垫着,我有了就给你。”
两幅画都完整地剥了下来,她站直身勉强地点头,“好,不过要是拖久了,我可会亲自上门的。”
等人走了,贺阳礼望着她的背影,才吞吐道:“没事儿,我转给她。”
“想多了,那成什么了?我有的是办法。”江霁泽轻嗤,带着贺阳礼向廊道尽头走去。
话说出去了,钱去哪里找还是个问题。江霁泽绞尽脑汁,还是决定冒险把庄园里值钱的东西变卖了,反正放着也是放着,这个数目的东西,再买回来也不难。
一回到庄园,他便翻箱倒柜地找,自己房间里除了一块三十多万的表,别的什么也没有。
他突然想到大厅的那个酒柜,打开一看,没自己常喝的酒,不知道能卖多少。又蹲下细细查看着每一排的藏酒,越往下酒标都腐蚀了。
上方的身影笼罩上他,“下面两排年份久远,适合收藏但口感挑人。”
“你认得?”江霁泽抬头看向宿廷,“那你帮我选选,要贵点的。”
他俯下身,在江霁泽的耳边问道,“你想干什么?卖了?”
“跟你没关系。”江霁泽逡巡着眼,瞥到宿廷已然洞悉的眼神,威胁道,“你要是告诉我爸,我......”
“我不说。”宿廷打断他,湿热的呼吸不经意浸到江霁泽的脖颈,沉声问道,“你要多少钱的?”
他呼吸一紧,挪到边上,“一百多万。”
宿廷默了默,拿出倒数第二层那瓶通体全黑的香槟,仔细摩挲,“是想买什么东西吗?”
他解释道:“那倒不是。我把人家画毁了,要赔。”
“好吧。”宿廷挑眉,把香槟递给他,“藏室的金佛龛后面有一幅画,不容易被发现,你可以一并拿去拍卖了。”
他把香槟放回原位,站起身,“别了,我现在就一限高人员,你帮我联系拍卖行吧,用你的名义,钱也放在你那儿。”
“可以。”
见宿廷爽快应下,他也算是放心了。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连着三天在贺家蹭饭后,宿廷的手艺莫名其妙地变好了许多,就着他严谨的态度和那张帅脸,江霁泽对他的满意度也是蹭蹭上升,再没想过辞退他。
挥毫停立,江霁泽拧了眉,从不知道什么时候端来的果盘里拿了一块苹果片往嘴里塞,指间转着笔。
“请个家教算了。”他高频地按动着笔头,眼睛不停地重复浏览着那道导数题和自己稀烂的、毫无去路的过程。
旁边的椅子被拉开,宿廷从他的笔袋里拿出一支笔,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新的草稿本,眼里从未离开过江霁泽卡住的那道题。
当利落又详细的过程像打印般地出现在空白的纸页上,江霁泽眉尖轻挑,直盯着宿廷看,难道家政行业还要卷数学?
默了几秒,确认无误,宿廷把草稿本移到他面前,上面各种标识,连带着知识点也一并简述了。
“对标着看,第二问若不等式恒成立,求(a 1)b的最大值,第一问的f(x)代入不等式化简使其大于等于0恒成立,令为g(x)导出再分情况讨论...”
飘忽的声音在他的脑子里乱窜,被他尽力抓住,慢慢地吃进肚子里,不过不太能消化。
“明白了吗?”
黑眼珠子一瞪,宿廷识趣地从头又讲一遍,这次放慢了速度,每一步都确保他听懂并且消化。
这样的过程持续到半夜,两人总算是把江霁泽近期落下的题型都补上了,累得人猛打几个哈欠,眼眶红晕得快要流出水。
收拾好资料,江霁泽眨巴着眼站起身,一边向厕所走去,一边调侃道:“你还挺厉害的啊,毕业多少年了还记得住。”
“记性好可以算强项吗。”宿廷跟着他倚靠在厕所门旁,看着镜子里人擦干了脸又启动牙刷,“或许可以省下一笔家教费。”
他转了转眼珠子,泡沫不停地充盈着他的口腔,被一声‘eng’给震破,悉数送进了下水道。
这样也好,省得麻烦。他已经给学校申请随时外出上专项小课,现在也有了人帮着他复习,连学校也用不着去了,算是半个来去自由人。
不过随之一日四五次的高频接送,让宿廷渐渐地出现离岗失联的情形,招来了他的猜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