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这天,天色有些暗,乌云层层笼罩,压迫感极强。
街道上人不多,家家户户都在门前设案祭拜,燃烧黄纸产生的灰烬在街面上滚着,灰黑色的烟飘荡在上空。
鬼节这天,夜里是不出门的,然而今天日头提前退了场,阴气重,白天便更少人了。马车的车轱辘不停转动发出响声,显得街道格外安静。
“叩叩叩——”
李府大门紧闭,没有迎客的打算,连门房都没有。
连着敲了三遍的大门,里面人才匆匆赶到,把门打开一个小缝,探出半个身子来,“是什么人?”
张柔掀开门帘,从马车上下来,珠翠发髻和锦绣红裳给阴沉的街道带来一抹亮色。
“请客人稍等片刻。”
彼时李君兰正将燃烧的黄纸投进火盆中,火光燎了一下她的容颜。
“大小姐,张家大小姐来拜访。”
李君兰感到十分意外,惊诧的语气道:“她本人?”
“是,已在门外等候许久。”
“知道了。”李君兰洗了洗手,用软布擦拭,把自己的妆容整理好后才不紧不慢地走向大门。
朱红色大门缓缓开启,张柔也跟着开门的幅度抬头,当两个人彻底面对面时,目光刚好相汇。
“好久不见。”张柔微笑着道。
“不久。”
一个词的意义与说话者的语调有很密切联系,比如讨厌一词,大声叫出来的代表生气,吴言侬语唤出来的叫撒娇。
“不久”也是如此,可以理解为反驳呛人的意思,也可以认为是情人久别重逢,说的那句——“两相思念,不觉长久。”
张柔自然选择了后一种理解,身旁人偶见的拘谨更是让她心中得意。
李君兰把人引到了前厅,自己在主位上落座,张柔却是瞧了一眼主客位置之间的距离,温和地商量道:“能不能去花园?”
“嗯?”李君兰轻轻歪了头,尾音勾起,是疑惑的语气。
“并非公事,这距离有些远。”
“好。”李君兰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劲,明明就十二天不见,怎么自己变拘束了,对方也一脸娇羞,倒像是上门提亲。
张柔不是第一次来李府花园了,道路很熟悉,目光也没有在看路,注意力都集中在余光看到的人身上。
“怎么这么久不出门呢?”
“想一个人清净。”
“哦。”张柔低低应了一声,她不愿意说,她也不知道怎么继续话题。
“那你呢?七月半,怎么出门了?”
“说实话,有些担心你。”张柔顿住脚步,含情脉脉地望着李君兰。
心跳忽然漏了半拍,七年了,家中没有长辈可以依靠,她独自抚养弟弟,如母亲一般将他从嗷嗷待哺的婴儿养育成懂得体贴姐姐的弟弟,她独自承担起了偌大家业,保住李家的生意。如今,第一句关怀却来自对手,来自她打小就想战胜的对象。
李君兰笑了笑,“我没事。”
两人沉默着走完剩下的路,到了花园的亭子里坐着,奴婢已经端上了热茶和糕点。
两个茶碗外观不一,一个素白如玉,没有任何装饰,另一个碗盖上画着一朵金银花。
茶碗不同,里面盛放的茶汤也不一样,李君兰把带花的茶碗端到张柔面前。
“我想和你换换。”
抬到半路的茶盏又放下,李君兰并未拒绝,把自己喜欢喝的茶给了她,“正好,我也想尝尝你的口味。”
张柔掀起碗盖,拨了拨茶沫,浅尝了一口,“不怡人。”
李君兰尝后也评价道:“不纯粹。”
“茶味苦涩,花香调和后更值得回味。”
“苦味回甘,先苦后甜,花茶不纯粹,和你一样。”
“你怎么认定,我对你不纯粹呢?”
“沾染上利益的关系都不纯粹。”
张柔轻轻叹了一口气,将掖在自己怀里的护身符取了出来,“送你的。”
“脖子挂不下了。”李君兰示意她,指了指自己颈前,因为衣领遮挡,只能看到一条红绳,不知道坠饰是什么。
“挂在房里也安心。”
“我不担心邪祟,这么些年,从没有邪祟敢进入我的府宅。”
“我安心。”
“你今日很不一样。”李君兰深深看了她一眼,转手把护身符给了侍女,“挂床头吧。”
“谢谢。”
什么?李君兰眼睛都眯了起来,看张柔好像看一个傻子,总觉得她今日智慧下降了不少,明明是她送的东西,自己收下了,她反而跟自己说谢谢。
张柔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的鬓发,即便她的发髻还好好盘在头上,没有碎发落下,“当了这么久当家人,觉得累吗?”
“累又能怎样呢?”李君兰转着碗盖,叩击茶碗发出“铿铿”声,“我不像你,还有父亲在世。”
“我也觉得累,累到不想克制自己。”
“什么?”李君兰隐隐有了预感,这几日难道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让她情绪失控?
张柔深呼吸几次,一把握住了李君兰的手,“我至今尚未婚配,是因我心悦你数年,我知道你也有意,都是当家人,许多事都可以开诚布公,不会有人阻拦。”
“玉石!”
玉石,是张柔的字。
这声吼坚定了张柔的决心,她把自己当日写的字条递了过去,“这是我的回答。”
李君兰展开纸条,一个“挨”字赫然入眼,旁人或许看不懂,李君兰却清楚,这是一声包容。
“我们两家是对手。”
“可以联合运营商铺。”
“所以你的意思是,利益联姻。”
“不是。”张柔忽地站起,手掌倚着桌面,躬身盯着李君兰的脸,“我觉得你需要冷静,并非所有事都与利益有关。我说可以联合,只是想证明我可以帮你,我们不是绝对的敌人,而不是想通过你去谋求更大的财富。”
“呵——”李君兰一声叹息,用手撑住了额头,她想不出来什么好解法,无论怎么说都是违心,若是接受了她的告白,那在世人眼中,她们该如何自处?
烦人!
“张玉石,你混蛋。”李君兰咬牙切齿道。
“混蛋就混蛋吧。”见她缓和了态度,张柔内心也放松下来。
大大小小一行五人走在街上,声势浩大,现在是夜里,已经无需宴小五的掩护,然而李夫人还是坚持把它背在背上,带着它走路。
酉时,日入时分,鬼门大开,望不到边的街道尽头出现了一队鬼影,如大军压阵般逼近。
宴翎抓紧了夙淮的手,掌心沁出了汗,“夙淮,好多鬼兵。”
“不是鬼兵,他们是普通鬼。”
“可是怎么会有这么多鬼?最近死了很多人吗?”因为按道理,已经轮回转世的鬼不会归家。
“屠杀。”
“屠……屠杀!”
“朝代更替必然会出现的。”
“这件事先不管了。”夙淮从布袋里抓出了长发鬼,“你去李府逛一逛。”
“主上,万一吓死人了呢?”
“把脸露出来,态度温和一些,万一真的出事,回去搬救兵。”
夙淮给了最大底线,长发鬼于是放心吓人去了,反正吓死了,幽都那边的同伴也能立刻把人送回来。
李府后花园。
两人相对而坐坐了许久,茶续了两盏,聊天的话题从情感转移到了商业,又从商业聊到了出门在外的所见所闻,天南地北的话题都谈到了。
长发鬼窜进了草丛,想想还是给个过渡比较好,于是踢了一块石头出去。
无人的花丛里忽然蹦出一块石头,将几个人的目光都吸引过去,两个婢女最是紧张,互相握住了对方手臂,紧紧盯着草丛。
张柔也立刻起身,挡在了李君兰身前,“你不是说李府从没有邪祟吗?”
“草木皆兵,你们过于紧张了吧。”李君兰镇定地坐在原处,没有挪动半分。
花丛这时候十分应景地摇了摇,长发鬼先冒出了一个头,蹲在花丛里,目光幽深地望着这里。
张柔的手臂往后一搂,覆盖在李君兰背上,让她与自己紧紧贴合。
“诶!”李君兰整张脸都压在了她的背后,紧贴她的衣物。
“啊!!!”
身旁两个婢女开始尖叫,慌不择路,从台阶上下去时还摔了一跤。
张柔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但今晚才刚告白,总得显示自己的担当,只好强装镇定,偷偷咽了口水,嘴角轻轻抽动着,“你的婢女,不大靠得住啊。”
明知身旁出现了一只鬼,要是眼睛被遮挡,陷入黑暗环境,恐惧反而会放大,于是李君兰便挣脱了张柔的手,从她腰侧探出半个头,视线打量前方。
“你怎么不跑啊?殉情?”
“跑得了吗?”
长发鬼看只吓到了两个人,于是整只鬼都从阴暗中走出,发丝把脸遮挡得严实,它猛然上前,逼近她们两个,死人眼盯着二人。
在它近身的瞬间,李君兰的眼睛被一双手遮挡了,张柔自己也紧闭双眼,“别看。”
“孽畜!”蔺老道急急现身,打了一张符纸过去,长发鬼借机逃窜,消失在李府。
“呼——”惊魂未定,张柔睁开眼,先看情况,确认安全才松开捂住李君兰眼睛的手,“还好吗?”
“多谢。”
李君兰从她身后站起身,望向这一群不速之客,“你怎么会进来?”
她记得蔺老道的长相,也见过夙淮和宴翎,于是也没有太大惊讶。
“抱歉,李大小姐,捉拿鬼的时候它逃窜到了这里。”
“府中有结界,它是如何进来的?”
“结界变弱了。”夙淮站了出来,径直走向金银藤,“既是从花园闯入,说明此处是薄弱点。”
夙淮在掌心结印,伸手推出,放出了金色光芒,把印在墙面的怨气吸取走,解开了封印,“小五!”
她朝墙面大喊,站在墙那边的李夫人背着宴小五穿墙而过,从阴影里走了出来。